爷爷去世前叮嘱我千万别靠近老宅的枯井。
作为民俗学家,我翻阅古籍发现我们村子曾是明代流放之地。
枯井并非取水之用,而是封印罪大恶极之人的“刑井”。
月圆之夜,井中传来铁链拖动声,村中牲畜接连失踪。
我带着摄像机下井,在井壁发现数百个用指甲刻出的“冤”字。
最深处悬着一具被铁链缠身的白骨,心脏位置插着半截桃木剑。
当我拔出木剑的瞬间,井口突然被巨石封死。
背后传来铁链落地的声音:“多谢,三百年了...”
那具白骨此刻正站在我身后,腐烂的手指搭上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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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咽气前,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腕子,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我,嘴唇哆嗦着,气若游丝,却每个字都砸在我心上:“阿昕……听话……老宅后院的……那口井……千万……千万别靠近……记牢……”
他手指冰凉,那股寒意顺着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我重重点头,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
爷爷下葬后的第七天,头七回魂夜刚过,我拖着行李箱,还是站在了这座废弃多年的老宅前。
青砖院墙塌了半边,疯长的野草几乎吞没了门槛。木门朽烂,一推就吱呀乱响,抖落一地陈年的灰尘。院子里有股说不出的味儿,潮湿,阴冷,混杂着泥土和某种腐朽的气息。我心口沉甸甸的,爷爷的遗言在耳边嗡嗡作响,可我是学民俗的,这东西就像刻在骨头里的痒,越是禁忌,越是挠心挠肝。
那口井,就在后院最荒僻的角落。
井口用一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磨盘石盖着,只露出一条黑黢黢的缝。石头边缘,探出几丛枯黄的败草,在微风里抖索。我慢慢走过去,离着还有七八步远,一股透骨的凉意就迎面扑来,激得我汗毛倒竖。四周静得出奇,连夏日常有的虫鸣鸟叫到这里都绝迹了,只有我的心跳,一下,一下,擂鼓似的敲在耳膜上。
我没敢靠太近,只远远拍了张照片,那股子从井口弥漫出来的、死沉死沉的气息,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回到城里租住的公寓,我把照片导入电脑,开始查阅地方志和相关的古籍文献。白天的图书馆,窗明几净,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稍稍驱散了老宅带来的阴霾。我一头扎进故纸堆里,翻找着关于家乡那个小村落的蛛丝马迹。
几本泛黄的、边角破损的线装书,还有一卷毛笔抄录的县吏笔记,给了我线索。零散的记载拼凑起来,勾勒出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我们村那片地界,在明末清初时,并非普通的村落,而是一处偏僻的流放之地。专门用来囚禁、看管那些罪孽深重、或是在权力斗争中落败,又不便立刻处死的官员、囚犯。
我的目光,最终凝固在一页关于“刑井”的简短描述上。
“……凡大奸大恶,戾气不散者,不入土,不悬梁,皆沉于‘镇煞井’。井深九丈九,内置符箓铁链,锁其魂,镇其魄,以桃木钉心,令其永世不得超生……”
“镇煞井”……桃木钉心……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爷爷惊恐的面容,老宅后院那口被磨盘石死死压住的枯井,井口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阴冷……碎片仿佛在这一刻,被这句古老的记载串联了起来。
难道……
没等我想明白,村里几个相熟的长辈先后打来电话,语气都透着不安。
“阿昕啊,你在城里,见识多……最近村里邪门得很,你家老宅子那边,一到晚上,特别是月亮圆的时候,就有怪声……”
“是啊,像是……像是有人在水里拖着铁链子走,哗啦啦,哗啦啦的,听得人心里头发毛!”
“我家栏里那头养了五六年的老黄牛,前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就不见了,找遍了山头,连根毛都没剩下!不止我家,好几户都丢了鸡鸭,王老五家那条看门的大黑狗,凶得很,也没了踪影,地上就剩几滴黑乎乎的东西……”
铁链声……月圆之夜……牲畜失踪……
放下电话,我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那张井口的照片,幽深,黑暗,像一只窥伺的眼睛。民俗学者的理性告诉我,这背后一定有某种尚未知晓的逻辑,或许是地质活动,或许是人为搞鬼,或许是巧合。但心底深处,另一个声音在尖啸,它与古籍上的记载、与爷爷临终的恐惧、与村民描述的怪象,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我必须下去看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我。
我请了年假,收拾装备:强光手电、头灯、备用电池、防滑手套、结实的登山绳、还有一台小巧但性能不错的运动摄像机。我甚至偷偷去旧货市场,弄来了一小瓶据说是黑狗血的东西,和一把巴掌大的、木质发暗的旧桃木剑,塞在背包最里层。做这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既荒谬又清醒。
回到村里,我没惊动任何人,直接住进了荒废的老宅。简单收拾出一间勉强能住人的厢房,把行李放下。等待月亮变圆的这几天,老宅里哪怕是大白天,也总觉得有股视线黏在背上,一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院落和随风摇晃的野草。
今夜,月亮格外圆,也格外冷白,像一块巨大的冰悬在天上,清辉洒下来,给残破的老宅镀上一层诡异的银边。
子时刚过。
后院方向,隐隐约约的,传来了声音。
哗啦啦——哗啦啦——
沉闷,滞涩,真的是铁链拖拽在石头上的声音!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带着某种令人牙酸的节奏感,穿透寂静的夜,直直钻进耳朵里。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来了。
深吸一口气,我背上装备,拿起摄像机,打开了录制键,一步步走向后院。
月光下的枯井,磨盘石缝隙里溢出的黑暗仿佛更浓稠了。那“哗啦啦”的铁链声,此刻听得无比真切,正是从井底深处传来!
不能再等了。
我用力推开磨盘石,石头与井沿摩擦,发出沉闷的“咕噜”声。一股更强的、带着土腥味和陈腐气息的冷风从井口冲出,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井口完全暴露出来,黑黢黢的,深不见底,那铁链声似乎停顿了一瞬,随即又响了起来,像是在催促。
我把登山绳的一端牢牢系在井旁一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树干上,另一端捆在自己腰间,戴上头灯,调整了一下胸前的摄像机。
最后看了一眼天上那轮冷冰冰的圆月,我翻过井沿,双手抓紧绳索,一点点,向下滑去。
井壁冰凉粗糙,布满湿滑的苔藓。头灯的光柱在狭窄的空间里晃动,照亮凹凸不平的井壁。越往下,空气越冷,那股腐朽的气味也越浓。
下降了大概三四米,光斑扫过左侧的井壁,我猛地顿住了。
那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刻痕!
我凑近些,心脏骤停了一拍。
是字。是用某种尖锐物,或许是手指甲,硬生生在坚硬的青石上抠刻出来的字。
全都是“冤”字!
大大小小,歪歪扭扭,层层叠叠,布满了这一片的井壁。有些刻痕深,有些浅,有些边缘光滑,像是被抚摸过无数次,有些则带着崩裂的碎石茬口。一笔一划,都透着一种绝望的疯狂和冲天的怨愤。成百上千个“冤”字,挤挤挨挨,填满了视野,无声地呐喊,看得人头皮发炸,脊背发凉。
我稳住呼吸,用摄像机仔细拍下这令人窒息的景象,然后继续向下。
越往下,温度越低,呵出的气都成了白雾。井壁上的“冤”字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暗褐色的、干涸的污渍,泼溅状,大片大片,在头灯冷白的光线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是血。虽然年代久远,早已氧化发黑,但那独特的浸润痕迹,绝不会错。
铁链拖曳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井底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绳索摩擦井沿的细微响动。
终于,我的脚踩到了实地。
井底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呈不规则的圆形,直径约有两米。底部堆积着厚厚的、不知是何物的黑色淤泥,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恶臭。
我抬起头灯,光柱射向井底中央。
只看了一眼,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一具白骨。
一具完整的、森白的人体骨骼,被儿臂粗细的、锈迹斑斑的沉重铁链,一圈又一圈,从脖颈到脚踝,死死地缠绕、捆绑着,悬吊在井底离地半尺的空中。铁链的另一端,深深嵌进井壁里。
白骨的姿态极其扭曲,显然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而最让人心惊的是,在白骨左胸心脏的位置,赫然插着一截东西!
一截颜色深暗,木质细腻,约莫一尺来长的——
桃木剑!
只剩下剑身和大半截剑柄,剑尖深深刺入胸骨之中,断裂处参差不齐,仿佛是被巨力生生折断。
就是它!古籍上记载的,“以桃木钉心”!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传闻,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强烈的震撼和一种近乎亵渎的恐惧感攫住了我。这具白骨,就是被封印在此的“煞”?这三百年,他就是被这半截桃木剑,钉在这暗无天日的井底?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混合着学术上的求证欲,以及一丝潜藏的、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释放”的念头,驱使着我。爷爷的警告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我着魔般伸出手,颤抖着,握住了那半截冰凉坚硬的桃木剑柄。
触感很怪,非木非石。
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外一拔!
“咔嚓!”
一声脆响,在绝对的寂静中格外刺耳。桃木剑应手而出,带出了几片细碎的、暗黄色的骨屑。
几乎就在桃木剑脱离白骨胸膛的同一瞬间!
头顶上方,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轰隆巨响!一块巨大的、我之前完全没有察觉的方形巨石,如同闸门般,严丝合缝地猛然落下,将井口彻底封死!最后一丝月光被隔绝,井底陷入了纯粹、绝望的黑暗。
完了!
我的心沉入无底深渊,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喉咙。
然而,比黑暗和封死更快的,是身后传来的、清晰无比的——
“哗啦……锵啷……”
那是铁链,沉重的铁链,掉落在地的声音。不再是拖曳,而是松脱,坠地。
紧接着,一个声音,贴着我后脑勺响了起来。
干涩,沙哑,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带着一种沉睡了太久太久刚刚苏醒的僵硬,却又透着一丝无法形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冷和……
愉悦。
“多谢……”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品味着脱困的滋味,每一个字都带着井底特有的阴寒湿气,钻进我的耳朵。
“三百年了……”
我的身体彻底僵住,血液冻结,连指尖都无法动弹。恐惧像无数细密的冰针,刺穿了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
一只冰冷、干枯、只剩下骨骼和些许附着干瘪肌腱的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左肩上。
腐烂的指尖,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死寂的温度。
那具白骨……此刻,就站在我的身后。
鼻尖,萦绕起一股浓郁的,带着泥土腥气和陈旧血锈的……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