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坟,我不小心踩塌了隔壁的荒坟。
当晚梦里有个穿寿衣的男人站在床前:「你把我家踩漏了,雨水全灌进来。」
「赔我个新家,不然我就搬来跟你住。」
我没当回事,第二天警察上门:「昨天暴雨,有座老坟被冲垮,骨灰盒不见了。」
而我的鞋底,正粘着潮湿的坟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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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的雨,从早起就没断过,淅淅沥沥,像是给整个天地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湿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打湿后特有的腥气,混着焚烧纸钱残留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林默撑着一把黑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西山公墓湿滑的石阶上。他讨厌这种天气,尤其讨厌在这种天气来这种地方。但没办法,三年没回来,今年再不亲自来给奶奶上坟,家里长辈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终于找到了奶奶的墓位,擦拭干净墓碑上黑白照片的水渍,摆上鲜花贡品,又点燃了香烛纸钱。橘黄色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艰难地跳跃着,舔舐着冥钞的边缘,散发出呛人的烟雾。林默跪在湿冷的拜垫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心里念叨着请奶奶保佑之类的话。
雨似乎更密了些,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他急着离开这鬼地方,起身时有些匆忙,没留意脚下。往回走,要经过一小段杂草丛生的土坡,旁边散落着几个看起来年久失修、几乎快被平掉的荒坟。就在他迈步的瞬间,左脚踩下去的地方猛地一软,紧接着是“噗嚓”一声闷响,整个脚踝瞬间陷了下去!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湿土立刻包裹住他的脚踝。林默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把脚拔出来,登山鞋上已经糊满了黑黄色的泥浆,边缘还沾着几段细小的、不知是草根还是什么玩意儿的黑色纤维。他回头一看,心脏骤停——刚才踩的地方,赫然塌陷下去一个碗口大的窟窿,黑黢黢的,往下渗着浑浊的雨水。那是一个几乎被野草完全覆盖的土坟包,旁边歪歪扭扭的木牌早已腐烂,看不清任何字迹。
“真他妈倒霉!”林默低骂一声,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地四下张望,雨幕笼罩下的墓园空无一人,只有密密麻麻的墓碑像沉默的士兵伫立在雨中。他赶紧用脚尖胡乱拨拉了些旁边的泥土,草草盖住那个破洞,也顾不上是否填实,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逃也似的离开了公墓。
回到家,已是傍晚。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意思。他把那双沾满坟土的登山鞋脱在门外,冲了个热水澡,才感觉身上的寒意被驱散了些。但心里那点不自在,却像种子一样悄悄埋下了。晚上和几个许久未见的朋友约了顿饭,席间推杯换盏,喝得有点多,回到家时脑袋昏沉,几乎是挨着枕头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猛地惊醒。
不是被声音吵醒,也不是做了噩梦,就是一种极其强烈的、被什么东西凝视着的感觉,冰冷刺骨,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静得可怕,连窗外的雨声似乎都消失了。
他僵硬地躺在床上,眼球艰难地向左侧转动——卧室的门框阴影里,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影。
没有具体的面容,只有一个人形的轮廓,比周围的黑暗更加浓重。但林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个男人,穿着一身极其不合时宜的、老式的那种深色寿衣,浆洗得发硬,带着殡仪馆里特有的那种冰冷气息。它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站了几个世纪。
强烈的恐惧扼住了林默的喉咙,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动弹,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只有意识在疯狂地呐喊。
然后,一个声音,干涩、冰冷,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像是从废弃的古井深处传来,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你把我家踩漏了。」
「雨水全灌进来。」
短暂的停顿,死一般的寂静加重了那冰冷的触感。林默甚至能“闻”到那股混合着湿土和腐烂的寿衣布料的味道。
「赔我个新家。」
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他的神经上。
「不然,我就搬来,跟你住。」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股被凝视的感觉骤然消失了。几乎同时,林默发现自己能动了。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睡衣。他哆嗦着手按亮床头灯,暖黄色的光线驱散了黑暗,房间里空荡荡的,房门紧闭,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过于真实的噩梦。
他冲到客厅,打开所有的灯,又检查了门窗,都锁得好好的。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凌晨的天光泛着一种不祥的鱼肚白。
肯定是昨天太累,又喝了酒,加上踩塌坟包的阴影,才做了这种怪梦。林默不断地自我安慰,但梦里那种冰冷的触感和寿衣男人毫无生气的声音,却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再也没有睡着,睁着眼睛直到天光大亮。
第二天是个阴天,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让人透不过气。林默顶着两个黑眼圈,正准备出门买点早餐,顺便把门口那双晦气的鞋扔掉,刚拉开房门,就看见两个穿着警服的人站在门外,正准备抬手按门铃。
是片警老陈和一个年轻的警察。
“林默是吧?住这儿?”老陈算是熟人,脸色有些严肃。
“陈警官?是我,怎么了?”林默心里莫名一紧,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嗯,找你了解点情况。”老陈点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他,“昨天下午,你是不是去西山公墓了?”
“……是,去给我奶奶上坟。”林默喉咙有些发干。
“期间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或者,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旁边的年轻警察拿出本子记录着。
“异常?没有啊……昨天雨那么大,墓园里几乎没人。”林默强作镇定,“出什么事了?”
老陈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昨天后半夜那场暴雨太猛,把公墓里一座有些年头的荒坟给冲垮了。今天早上管理处巡查发现,坟塌了一大半,里面的……骨灰盒,不见了。”
骨灰盒不见了!
轰隆一声,林默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开。昨夜的梦境,那个寿衣男人的话,如同复读机一样在他耳边循环播放——
「你把我家踩漏了。」
「雨水全灌进来。」
「赔我个新家……」
荒坟……被冲垮……骨灰盒不见了……是因为自己那一脚吗?那个梦……难道不是梦?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陈经验丰富,立刻察觉到他神态有异,追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我……”林默张了张嘴,那个诡异的梦和踩塌坟包的事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理智死死地拽住了他。说出来谁会信?警察会相信一个怪力乱神的梦?只会觉得他可疑,或者精神不正常吧?
他猛地想起门口那双鞋!证据!
他下意识地低头,想指向门外,目光却先一步落在了自己此刻正穿着的居家拖鞋上——柔软的绒布鞋底边缘,不知何时,竟然牢牢地粘着一小撮潮湿的、颜色深暗的泥土!那泥土的颜色、质地,和他昨天在公墓踩塌的荒坟边沾染的,一模一样!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这土……什么时候沾上的?他明明把那双登山鞋脱在外面了!这拖鞋是干净的!唯一的解释……
他僵硬地抬起头,正对上老陈那双审视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睛。
林默的脑子彻底乱了,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我……我……”的气音。老陈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惨白的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抽搐和惊惶。
“林先生?”旁边的年轻警察也察觉不对,合上本子,上前半步,语气带着催促和怀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请配合我们调查。”
知道?他知道什么?他知道自己一脚踩塌了个坟,知道昨晚有个穿寿衣的“人”站在他床头索要新家,还知道现在那双应该被扔掉的坟土,鬼魅般地粘在了他干净的拖鞋底上!可他怎么说?说他被鬼缠上了?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涩痛。他猛地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冰凉。
“我……我就是昨天回来有点不舒服,可能淋雨感冒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飘,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昨天在墓园,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雨太大了,我上完坟就赶紧走了。”
老陈没说话,只是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林默的脚上,落在那撮刺眼的潮湿坟土上。林默感觉自己的脚像被钉在了地板上,动弹不得。那小小的泥土,此刻重若千钧。
“这土……”老陈沉吟着。
“啊!这个……可能是昨天从公墓回来,鞋底没弄干净,不小心带进来的。”林默几乎是抢着回答,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尖锐,“我这就去弄掉!”他说着,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回屋内,狼狈地蹲下身,用力去抠拖鞋边缘的泥土。那泥土异常粘稠,像是混合了某种胶质,死死地扒在绒布缝隙里。
老陈和年轻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再进屋,只是站在门口。
“如果想起什么,随时联系我们。”老陈留下这句话,又深深看了林默一眼,才带着年轻警察转身离开。
听着下楼的脚步声远去,林默猛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低头看着指尖上抠下来的那点黑黄泥土,一股混合着恐惧、恶心和荒谬的情绪攫住了他。他冲进卫生间,疯狂地搓洗手指,又把那双拖鞋扔进了垃圾桶。
可当他稍微平静下来,准备换鞋出门时,打开门,整个人再次如遭雷击——昨天他脱在门外的那双登山鞋,还好好地放在原地,但鞋底边缘,同样粘着新鲜的、湿漉漉的坟土!甚至比昨天他踩塌时沾染的还要多!
这不可能!他昨天回来明明检查过,鞋底的土大部分都在路上蹭掉了,只剩下干涸的泥痕!现在这湿漉漉的……像是刚从哪里坟地里走过一遭!
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昨晚,那个“东西”,是不是穿着他的鞋……出去过了?
他再也不敢停留,抓起钥匙和手机,也顾不上换鞋,穿着袜子就冲下了楼。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城市的喧嚣暂时驱散了一些盘踞在心头的寒意。他找了个早点摊,胡乱的塞了几口,食不知味。阳光透过云层缝隙勉强洒下来,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试图用周围的鲜活人气来证明自己还活在正常的、现实的世界里。
手机响了,是公司主管打来的,语气严厉地询问他为什么还没到岗,有个紧急会议等着他。林默这才想起,今天还有个重要的项目汇报。他勉强压下心头的纷乱,拦了辆出租车赶往公司。
坐在出租车后座,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神不宁。电台里正在播放早间新闻,女主播的声音甜美却毫无感情:“……昨日夜间至今日凌晨,我市普降暴雨,局部地区出现特大暴雨,西山公墓管理处表示,部分年久失修墓穴出现积水现象,管理处已紧急派人排查清理,并提醒市民……”
林默的心猛地揪紧。
就在这时,出租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旁边的人行道上,一个穿着深蓝色、样式古老、布料硬挺衣服的老人,正背对着马路,慢吞吞地走着。那衣服的款式……像极了昨晚梦里那身寿衣!
林默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紧缩。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灼热的视线,那个行走的老人,毫无征兆地,头颅以一种人类绝对无法做到的、僵硬的角度,猛地一百八十度转了过来!
没有清晰的面容,只有一片模糊的、属于老年人的干瘦轮廓,但林默清晰地“感觉”到,那空洞的眼窝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正是昨晚梦里的那个“人”!
“啊!”林默短促地惊叫一声,猛地向后缩去,后脑勺重重撞在车窗玻璃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怎么了,哥们儿?”司机被吓了一跳,从后视镜里奇怪地看着他。
林默脸色煞白,指着窗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司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人行道上空空如也,只有几个匆匆走过的上班族。
“哪有人啊?你看花眼了吧?”司机嘟囔着,绿灯亮了,他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林默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死死盯着那个老人消失的方向,什么都没有。是幻觉吗?是因为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可那转头的动作,那冰冷的注视感,真实得让他遍体生寒。
浑浑噩噩地到了公司,走进会议室,同事们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主管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赶紧坐下。林默努力集中精神,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连接投影仪汇报方案。
会议室的光线为了投影效果调得很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点开了那个准备已久的ppt文件。
屏幕亮起。
没有出现预想中的项目封面图。
整个投影屏幕,以及他的电脑显示器上,充斥着一张巨大的、占据了全部视野的、黑白色的遗照!
照片里的人,穿着深色的、老式的寿衣,面容干瘦,眼神空洞,嘴角却带着一丝极其诡异的、僵硬的微笑。正是他梦里见到、刚才在街上“瞥见”的那个老人!
林默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猛地向后一仰,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大的哐当巨响!笔记本电脑也被带倒,摔在地上,屏幕瞬间黑了下去。
“林默!”
“你怎么了?”
同事们惊呼着围了上来,会议室里乱成一团。有人赶紧开灯,有人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
“有……有鬼……照片……寿衣……”林默语无伦次,脸色惨白如纸,指着地上黑屏的电脑,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主管皱着眉头,捡起电脑,按了按开机键。屏幕亮起,正常进入了系统桌面,他点开那个ppt文件,里面是正常的项目方案,没有任何异常图片。
“林默,你是不是太累了?”主管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怀疑,“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别在这里影响大家工作!”
在同事们异样、探究,甚至带着几分看笑话的目光中,林默几乎是逃出了公司。他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在别人眼里,无疑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楼下,却犹豫着不敢上去。那个“家”,此刻在他眼里,不啻于龙潭虎穴。他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坐到天色擦黑,直到夜幕彻底笼罩下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个“东西”明显是缠上他了!踩塌坟包是意外,但骨灰盒失踪,还有这一连串的诡异事件……必须解决!必须找到那个骨灰盒!
一个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他被恐惧和绝望逼到极限的脑海里成形——回西山公墓,找到那座被冲垮的荒坟,看能不能找到线索,或者……直接把那个不见了的骨灰盒找回来!
夜探坟场。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但比起在家里或者任何一个地方,被那个无处不在的“东西”继续骚扰,他宁愿去直面那座荒坟。至少,那里是问题的源头。
他回家翻出一个强光手电筒,检查了电池,又换上了一身深色的运动服和一双结实的旧运动鞋。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深吸一口气,揣起手电和一把平时用来拆快递的折叠小刀,像是奔赴刑场一样,走出了家门。
深夜的西山公墓,与白天的肃穆截然不同。没有路灯,只有惨淡的月光偶尔穿透厚厚的云层,勾勒出墓碑和松柏扭曲怪诞的影子。风穿过林间,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土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
林默打着手电,光束在黑暗中剧烈地晃动,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恐惧。他凭借着白天的模糊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荒坟区域摸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再踩到什么不该踩的东西。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回荡。
终于,他找到了那片区域。白天被他踩塌的那个坟包,在暴雨的冲刷下,果然塌陷得更加厉害,几乎成了一个小土坑,露出里面黑洞洞的、被雨水泡得发软的墓穴。旁边散落着腐朽的木板碎片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杂物。
就是这里了。
林默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痛。他握紧了手电,光束颤抖着投向那个漆黑的洞口。
接下来该怎么办?跳下去?用手挖?他光是站在坑边,就觉得双腿发软。
就在这时,一阵极强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刮过,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在他耳边狞笑。手电筒的光束猛地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他。
林默的呼吸一滞,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疯狂地拍打着手电筒,但它毫无反应。
完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他就感觉到,一只冰冷、枯瘦、带着湿滑泥土的手,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搭在了他的左肩上。
那触感,真实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