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新家的第一晚,我在阁楼发现一本日记。
“妈妈变成了爸爸,爸爸每天在墙上画门。”
“姐姐吃了自己的手指,说这样就能打开窗。”
我以为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
直到今早,丈夫系着妈妈的围裙做早餐,笑着说:“这房子真好啊,我们永远不分开。”
我抬头看见他在墙上画了一扇红色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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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缠缠绵绵,敲得车窗玻璃一片模糊。苏晚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单调的灰绿色山影。开了快三个小时,依旧是无休无止的盘山公路,仿佛没有尽头。
“累了?”周哲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带着一丝长途行车后的沙哑,但语调依旧是温和的。
“有点。”苏晚直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还有多久能到?”
“导航显示拐过前面那个急弯就到了。”周哲顿了顿,补充道,“放心,这房子中介拍胸脯保证,绝对清净,依山傍水,你肯定喜欢。”
清净。是啊,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清净。逃离城市,逃离那些窃窃私语和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逃离那个让她喘不过气的家。三个月前母亲去世后,她就像一株被骤然抽离了攀附物的藤蔓,迅速枯萎下去,整夜整夜地失眠,对着电脑屏幕一个字也敲不出来。周哲提议换个环境时,她几乎是立刻同意了。这栋位于远郊山野、租金却低得离谱的白房子,成了她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驶离了平整的柏油路,拐上一条狭窄的碎石小径。路两旁是茂密的、几乎要合拢过来的树林,枝叶在雨中显得沉甸甸、黑压压的。又开了约莫十分钟,视野豁然开朗。
一片荒芜的庭院深处,那栋房子静静地伫立在黄昏的雨幕里。
它通体洁白,是一种久经风雨侵蚀后,略显黯淡和沉闷的白。样式是标准的立方体,方方正正,线条僵硬,像一只被遗弃的、巨大的白色火柴盒。上下两层,屋顶是平的,侧面有一截裸露的、通向屋顶平台的铁质爬梯,已经被锈蚀成了暗红色。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窗户,数量少,而且开得极小,方方正正的一块,像一双双眯起来的、警惕的眼睛,冷漠地打量着外面的不速之客。
整个建筑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合时宜的规整和封闭感。
“就是这里了。”周哲停下车子,语气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苏晚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泥土腥味和植物腐烂气息的湿冷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站在细密的雨丝里,望着这栋白得刺眼的房子,心里莫名地沉了一下。这房子……太安静了,也太白了,白得有些不近人情。
“外面雨大了,先进去。”周哲撑开伞,揽住她的肩膀,语气轻快了些,“别看外面旧,里面据说装修还不错。”
中介果然把钥匙放在了约定的脚垫下面。铜制的旧钥匙,入手冰凉沉重。周哲拧开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厚重的木门被向内推开。
一股混杂着霉味、灰尘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旧纸张和干花混合在一起的沉闷气息,幽幽地飘了出来。
屋内光线昏暗。客厅比想象中要大,挑高也足,显得空荡荡的。家具很少,款式老旧,蒙着一层薄灰。墙壁是那种刷得过于均匀的白色,地面铺着暗红色的木地板,许多地方漆面已经磨损剥落,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墙,巨大、空白,像一块未经涂抹的画布,在昏暗中隐隐带来压迫感。
“是挺旧的,不过空间够大。”周哲摸索着在墙边找到了开关,按了下去。
头顶的老式吊灯闪烁了几下,洒下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部分黑暗,但也在角落投下更多摇曳的阴影。灯光下,墙壁的白色显得更加滞涩。
苏晚慢慢走进去,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她环顾四周,那股莫名的压抑感更重了。这房子不仅仅是大和空,它还有一种奇怪的“完整性”,好像它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内部循环的完整个体,拒绝被外来的东西打乱。
“楼上应该是卧室,我去看看。”周哲把行李放在门口,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楼梯在他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在寂静的房子里传得老远。
苏晚没有跟上去。她的目光被客厅角落的一个壁炉吸引。壁炉是砖石砌成的,同样刷成了白色,里面很干净,没有灰烬。但壁炉的内壁上,似乎刻着什么东西。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拂去表面的浮尘。
那是一些凌乱的刻痕,很深,像是用钉子或者什么尖锐的东西反复划上去的。她辨认了一下,是几个歪歪扭扭、重复了无数遍的字:
一直在一起
刻痕稚嫩,带着一种疯狂的执拗。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传来一阵寒意。这像是某个孩子的笔迹。一直在一起?和谁?
她站起身,下意识地离壁炉远了些。
周哲从楼上下来,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楼上三间卧室,都带着小阳台。主卧朝南,视野不错,就是家具旧了点。还有个阁楼,门锁着,中介说钥匙没找到,里面估计堆的都是前任房主留下的杂物。”
他走到苏晚身边,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却皱了皱眉:“手怎么这么凉?”
“可能有点冷。”苏晚含糊地应道,没有提壁炉里的刻字。
“我去把暖气打开,再把咱们的东西搬进来。今晚先简单收拾一下,早点休息。”周哲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
接下来的时间在忙碌中过得很快。两人合力把必要的行李搬进屋,简单清扫了主卧和厨房,又从车上拿下带来的食物,草草解决了晚餐。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雨还在下,敲打窗户的声音变得清晰而单调。
这栋白房子,在夜晚的山区里,显得更加孤立无援。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苏晚洗了个热水澡,身体暖和了些,但心底那丝寒意却挥之不去。她躺在主卧那张宽大却陌生的旧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偶尔从房子某处传来的、细微难辨的“吱嘎”声,睡意全无。
周哲在她身边很快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似乎对这新环境毫无芥蒂。
苏晚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被窗外微弱天光映出的模糊轮廓。母亲的葬礼,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编辑催稿的邮件,同事们欲言又止的表情……杂乱无章的思绪在她脑子里翻腾。她越是想强迫自己入睡,就越是清醒。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
嗒。
像是水滴声,又不太像。更轻,更脆,带着某种……间隔。
嗒。
又一声。很有规律。
苏晚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声音似乎来自楼上。是阁楼吗?那个据说堆满杂物、门锁着的阁楼?
嗒。嗒。嗒。
一下,又一下,稳定得令人心慌。像是有人在轻轻地、耐心地敲击着什么坚硬的物体。木头?还是……
她推了推身边的周哲。“周哲,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周哲含糊地“唔”了一声,翻了个身,呼吸重新变得绵长。
嗒。嗒。
声音还在继续,不高不低,刚好能被她捕捉到,像一根细针,持续刺着她紧绷的神经。是风吹动了什么?还是老鼠?可那声音太有规律了,不像是动物能弄出来的。
苏晚盯着天花板,仿佛能穿透楼板,看到楼上那个被锁住的、黑暗的空间。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想起壁炉里那行字——“一直在一起”。想起这栋房子过分规整的白色外壳,和它内部这种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封闭感。
不行,得去看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制。她必须确认那声音的来源,否则今晚别想合眼。
她轻轻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没有开灯,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摸索着打开卧室门,走进二楼的走廊。
走廊里比卧室更暗,空气也更凉。那“嗒、嗒”声似乎清晰了一些,的的确确是从走廊尽头传来的——那里有一扇低矮的小门,颜色和墙壁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那就是通往阁楼的门。
苏晚一步步走过去,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她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正在接近一个不被允许踏足的秘密。
走到阁楼门前,那声音更加真切了。她伸出手,轻轻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那把老旧的黄铜锁牢牢地锁着。
她蹲下身,凑近门缝,试图往里看。里面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那股混合着霉味和陈旧气息的味道,在这里似乎更浓了。
嗒。
声音几乎就在门后响起,近在咫尺。
苏晚猛地向后一缩,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她死死盯着那扇门板,呼吸急促。
就在这时,声音戛然而止。
走廊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她自己过速的心跳声,擂鼓般敲打着耳膜。
停了?
她屏息等了几分钟,那敲击声再也没有响起。仿佛它从未存在过,只是她过度疲劳和紧张产生的幻觉。
苏晚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浑身发软。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她抬手擦了擦额角,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是幻觉。那声音太真实了。
她喘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落在门缝下方。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再次凑近。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她看到门缝底下,隐约露出纸张的一角。很薄,颜色发黄。像是从里面塞出来的。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张纸从门缝里勾了出来。
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粗糙的纸片。触手干燥脆硬。
苏晚的心脏又一次揪紧了。她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二楼的卧室。周哲依然睡得很沉。她轻手轻脚地钻进被子,背对着他,将那张纸紧紧攥在手心,像握着一块滚烫的炭。
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模糊的灰白,雨声渐歇,才抵不住极度的困倦,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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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雨停了,但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房间里投下惨淡的光影。
周哲不在身边,楼下传来煎蛋的滋滋声和隐约的香味。
苏晚坐起身,昨夜的一切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阁楼的敲门声,门缝下的纸……
她猛地摊开手心。那张折叠的纸片还在,被她的体温捂得有些发潮。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颤抖着,慢慢将纸片展开。
纸片不大,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内页,纸质发黄脆硬,边缘毛糙。上面是用铅笔写的字迹,颜色已经有些黯淡,笔画歪歪扭扭,透着一股稚气,但书写者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有些地方的笔触甚至戳破了纸张。
只有短短三行:
妈妈变成了爸爸。
爸爸每天在墙上画门。
姐姐吃了自己的手指,说这样就能打开窗。
没有日期,没有署名。
苏晚盯着这几行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妈妈变成了爸爸?
爸爸在墙上画门?
姐姐……吃了自己的手指?
这写的是什么?胡言乱语?小孩子的恐怖幻想?
可那笔迹里透出的用力与执拗,那字句间弥漫的、不加掩饰的怪异与惊悚,让她头皮一阵发麻。这和她昨晚在壁炉里看到的“一直在一起”的刻痕,隐隐对应起来,共同指向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氛围。
这栋房子……以前到底住着怎样的一家人?
“晚晚,醒了?下来吃早餐了!”周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轻松的语调,听起来心情不错。
苏晚慌忙将纸片重新折好,塞进枕头底下。她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些,这才下床穿衣,走向楼下。
厨房里,周哲正系着那条从家里带来的、印着卡通猫咪图案的围裙——那是她母亲生前最喜欢用的一条——熟练地翻动着平底锅里的煎蛋和培根。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烤好的面包和牛奶。
“睡得怎么样?这山里真是安静,我一觉到天亮。”周哲把煎好的食物盛进盘子,端到桌上,笑着看她。
苏晚的目光却凝固在他的身上。那条熟悉的围裙,穿在周哲身上,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扎眼。母亲温和的笑容仿佛还印在那柔软的布料上,此刻却与周哲的身影重叠,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还行。”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在餐桌旁坐下,拿起一片面包,食不知味地咀嚼着。
周哲解下围裙,在她对面坐下,开始享用早餐。他看起来神采奕奕,似乎对这栋新居所极其满意。
“这房子真不错,对吧?”他咬了一口培根,环顾着厨房,眼神里带着一种异样的光彩,“虽然旧了点,但空间大,结构也结实。位置又僻静,没人打扰。”
他端起牛奶喝了一口,看着苏晚,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语气轻快,甚至带着点梦幻般的憧憬:
“我们可以一直住在这里。永远不分开。”
“永远不分开”。
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瞬间刺穿了苏晚的耳膜。壁炉里的刻字,枕头下的日记残页,还有周哲此刻脸上那过分满足的笑容,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凝滞了一瞬。
她握着杯子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一种冰冷的恐惧,悄无声息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抬起头,视线越过周哲的肩膀,望向客厅那面巨大、空白的墙壁。
就在那里,就在原本空无一物的白色墙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扇“门”。
一扇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般的颜料,粗糙而清晰地勾勒出的门。
门是关着的。
那红色,刺眼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