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临终前叮嘱我别回老家,可我偏偏不信邪。
直到中元节那夜,我看见纸轿子停在院门口。
四个纸人抬着轿,惨白的脸上挂着同样的笑容。
它们齐声说:“姑爷,新娘等你拜堂。”
我吓得锁紧门窗,却摸到自己胸前不知何时披上了大红喜服。
镜子里,一个纸人正趴在我背上吹灭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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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夜风裹着河岸的湿气跟纸钱烧尽的灰烬味儿,钻进巷子,拂过陈默汗湿的颈窝,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就不该回来。
老屋弥漫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霉味,混着灰尘的气息。电灯线路接触不良,昏黄的光晕时明时暗,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外婆的遗像挂在堂屋正中央,相框里的老人眼神慈祥,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静静注视着屋内唯一的外孙。
“默默……听外婆话……过了头七你就走,再也……再也别回这老房子了……”
弥留之际,外婆枯槁的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里是近乎绝望的恳求,甚至……有一丝恐惧。可他当时沉浸在悲痛里,只当是老人在病痛中的胡话。直到处理完后事,律师告知他继承了这栋几乎与世隔绝的河边老宅,他才隐约觉得,外婆的叮嘱,或许没那么简单。
中元节,鬼门开。整个镇子都笼罩在一股异样的氛围里。天一擦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河边、路口闪烁着祭奠亡魂的香火。他本来也想早早睡下,避开这所谓的“阴气”,可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还有对这栋空置已久老宅的一丝陌生感,让他坐立难安。
他拧开带来的白酒,就着几粒花生米,坐在堂屋的门槛里边,看着院子里被月光照得一片惨白的青石板。几片没扫干净的纸钱灰,被风卷着,在石板上打着旋儿。
几杯烈酒下肚,身体暖和了些,脑子却更乱了。外婆的脸,律师的话,镇上老人看他时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
“迷信……都是自己吓自己……”他咕哝着,又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
就在这时,风毫无预兆地停了。
院子里那些打着旋儿的纸灰,瞬间落地,纹丝不动。
万籁俱寂,静得可怕,连平日里吵人的夏虫都噤了声。一种莫名的压力沉甸甸地笼罩下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酒醒了一半。他下意识地望向院门——那扇老旧的木门,外面只是用插销别着。
紧接着,他听到了声音。
很轻,很有节奏。
嗒…嗒…嗒…
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下,敲在青石板上。不是人的脚步声,更硬,更空灵。
他屏住呼吸,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眼睛死死盯住院门。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一阵刺痛,他却不敢眨眼。
那声音在院门外停住了。
然后,在惨白得渗人的月光下,他看见了。
院门的缝隙底下,先是探进来一点艳红的尖角,像是什么东西的顶端。接着,那扇老旧的木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缓缓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缝。
缝隙越来越大。
门外,月光如水,静静地照着一顶轿子。
一顶极其精致,也极其诡异的纸轿。大红的轿身,上面用更深的红色勾勒出繁复的鸳鸯花纹,轿顶四角还挂着小小的、同样是纸扎的红色流苏。轿帘低垂,遮得严严实实。
而抬着这顶纸轿的,是四个“人”。
四个约莫半人高,用白纸糊成的纸人。做工粗糙,线条简陋,脸上用粗糙的笔墨画着五官——弯弯的细眉,两点漆黑的眼珠,嘴角极力上扬,勾勒出完全一致、弧度分明的笑容。那笑容固定在惨白的纸脸上,在月光下泛着死气沉沉的光泽。
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四个纸人,抬着一顶纸轿,一动不动。
陈默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他想动,想逃,可四肢百骸像是灌满了铅,僵硬得不听使唤。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咯咯作响。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续了几秒,或许更久。
然后,那四个纸人,保持着脸上那僵硬诡异的笑容,头颅以一个极其轻微、却又能让他清晰察觉的角度,微微转向他所在的方向。
它们没有开口,那用笔墨画出的嘴唇纹丝未动,但四个尖细、飘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声音,齐刷刷地响了起来,叠在一起,分毫不差:
“姑——爷——,新——娘——等——你——拜——堂——”
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冰冷,空洞,钻进耳朵,直透骨髓。
“啊!!”
一声短促的、被极度恐惧挤压出的抽气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陈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后猛退,脊背重重撞在堂屋中间的八仙桌上,震得上方的电灯一阵疯狂摇曳,光影乱晃。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理智。他手脚并用地扑向堂屋那两扇更厚实的木门,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将它们合拢,手忙脚乱地插上那根粗重的木头门闩。觉得不够,又发疯似的把旁边一张沉重的太师椅拖过来,死死抵在门后。
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门外,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敲门,没有催促,那四个纸人和那顶纸轿,仿佛从未出现过。
可他知道,它们就在外面。那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胆寒。
他不敢待在门边,踉跄着退到堂屋中央,远离所有门窗。眼睛惊恐地扫视着四周,生怕哪个角落里会突然冒出那张惨白的笑脸。
对了,光!需要更多的光!
他哆嗦着摸向口袋,掏出一个金属打火机。啪嗒,啪嗒,连续好几次,因为手抖得厉害,火苗都没能燃起。终于,一簇小小的火苗蹿了出来。
他举着打火机,像举着唯一的希望,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旁边条案上放着的一盏落满灰尘的旧式煤油灯。那是外婆生前用的。
他快步走过去,手依然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掀开玻璃灯罩,点燃了那截干涸已久的灯芯。橘黄色的、温暖的光芒亮起,虽然微弱,却瞬间驱散了一小片黑暗,让他几乎跳出喉咙的心稍微回落了一点。
他吹灭打火机,双手护住煤油灯的火苗,感受着那一点点可怜的热度。
就在这时,他感觉胸前似乎有些异样。
刚才太过紧张,竟完全没有察觉。
他下意识地低头。
瞳孔骤然收缩。
身上那件普通的灰色t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触手冰凉、质地柔滑的大红喜服。金线绣成的龙凤呈祥图案,在煤油灯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他甚至能闻到一股陈旧的、类似于放置多年的箱底翻出来的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纸灰味。
什么时候穿上的?谁给他穿上的?!
巨大的惊恐再次攫住了他,比刚才看到纸轿时更甚!这东西就像是凭空出现,毫无征兆地贴合在了他的身上!
他猛地伸手去扯,那喜服却如同长在了身上一般,纹丝不动。指尖传来的触感,细腻得不像是寻常绸缎,反而……带着点纸张的脆硬感。
“不……不!!!”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猛地抬起头,视线慌乱地扫过,最终定格在条案上方,那面边缘已经氧化发黑的水银镜子上。
镜面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脸色惨白如纸,五官因恐惧而扭曲,身上穿着那件刺眼到极点的大红喜服,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个即将被押赴刑场的囚徒。
然而,就在他的影像身后……
镜子里,不仅仅是他。
一个扁平、惨白的身影,正紧贴在他的背后。
那是一个纸人。和门口抬轿的纸人如出一辙,粗糙的笔墨画出僵硬的笑容,两点漆黑的眼珠,空洞无神。
它就像是没有重量一样,悄无声息地趴伏在他的背上,一张白纸糊成的脸,从他肩膀旁边探出来,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正对着镜中陈默惊骇欲绝的脸。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镜中的纸人,那用笔墨点出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
然后,它凑近了陈默耳边——或者说,是镜中影像的耳边。
陈默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镜子里那恐怖的一幕。
纸人保持着那固定的笑容,对着煤油灯跳动的火苗,腮帮子部位的白纸微微鼓动了一下,做出一个吹气的动作。
没有声音。
但陈默护在灯前的双手,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纸灰味的气流,拂过手背。
噗——
一声轻响。
煤油灯的火苗,应声而灭。
最后的光源消失了。
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连同他背上那无法摆脱的“东西”,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