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参加表姑葬礼时,我总觉得她的遗像在对我笑。
守夜那晚,我听见棺材里传来抓挠声。
表哥说那是老鼠,可第二天棺材板上全是血手印。
最恐怖的是,村里老人悄悄告诉我:“你表姑三十年前就死了,现在埋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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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中元节刚过,空气里还滞留着纸钱烧尽后的焦糊味,混着乡下特有的、万物被溽暑蒸腾出的复杂气息,黏糊糊地贴在人皮肤上。我从颠簸了五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上下来,一脚踩进陈家坳晒得发白的土路时,那股热浪混着尘土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我是回来奔丧的,为我那位几乎没什么印象的表姑陈秀英。
关于表姑的记忆,零碎得就像老屋窗棂上剥落的漆皮。只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似乎被母亲带着来过一次陈家坳,昏暗的堂屋里,一个瘦削的女人塞给我一把硬糖,糖纸黏糊糊的,她的手指冰凉,碰触的瞬间让我莫名打了个寒颤。此后经年,再无交集。母亲接到电话时,也只是叹了口气,说了句“秀英姑姑到底还是走了”,便催促我代表全家回来一趟。“总归是亲戚,陈家坳就你表哥一家近亲了,去送送。”
亲戚。我咀嚼着这两个字,看着眼前这个被群山环抱、显得格外沉寂的村落。青黑色的瓦楞参差,大多老屋的土墙都已斑驳,只有零星的钢筋混凝土小楼突兀地立着。正值午后,村子里却少见人走动,只有几条瘦狗趴在阴凉处吐着舌头,见我过来,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按照母亲给的地址,我找到了村西头的表哥家。那是并排的三间老式平房,墙面刷着半截陈旧的石灰,门口挑着白幡,在无风的空气里沉沉地垂着。门敞开着,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和嘈杂的人声。
我刚走到门口,一个穿着孝服、眼睛红肿的男人就迎了出来,是我表哥陈建国。他看起来比我记忆中苍老许多,脸颊深陷,眼珠布满血丝。“是……是城里的表弟吧?路上辛苦了。”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握住我的手用力晃了晃,掌心汗湿而冰冷。
灵堂就设在正屋。一口漆黑的棺材停在两条长凳上,棺头对着大门。棺材前摆着一张方桌,上面立着表姑的遗像,香炉里插着几柱线香,青烟笔直地上升一小段,便涣散在沉闷的空气里。两枝白蜡烛火光跳动,映得一切都有些恍惚。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遗像上。黑白照片,像是很多年前拍的,表姑看起来四十岁上下,梳着整齐的短发,脸庞清瘦,颧骨有些高,嘴唇很薄,抿成一条略显严肃的直线。她在看着镜头,眼神很平静,甚至有些空茫。
但就在我视线聚焦的刹那,心脏猛地一跳。
照片里,表姑那抿着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错觉,那是一种非常细微的、肌肉牵拉形成的弧度,让她原本严肃的表情,陡然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
冰冷,僵硬,却真切无比。
我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定了定神,再仔细看去。遗像还是那张遗像,表姑的嘴角平整,眼神空茫,没有任何变化。刚才那一瞥,仿佛只是烛光晃动下的光影把戏,或者是我长途跋涉后疲惫眼睛的错觉。
“表弟,给你表姑上柱香吧。”表哥递过来三支香。
我接过来,手指有些发僵。走到供桌前,点燃线香,插进香炉。抬头再次与遗像对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隔着玻璃和岁月望过来,平静无波。我匆匆鞠了三个躬,退到一边。
来吊唁的多是村里老人,坐在板凳上,低声说着话,内容含糊不清,偶尔夹杂着叹息。他们打量我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和疏离,仿佛我才是那个闯入的不速之客。空气凝重得如同胶水,只有苍蝇不知疲倦地嗡嗡飞舞,时不时撞在棺材板或墙壁上,发出烦人的声响。
表哥给我安排了守夜。前半夜还有两个本家侄儿陪着,后半夜就只剩下我和表哥两人。长明灯在棺头幽幽燃着,门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吞没了远处山的轮廓。村子里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更衬得灵堂死寂。
寂静在膨胀,充斥每一个角落。我靠在墙边的椅子上,眼皮越来越沉,白天的颠簸和此刻沉闷的气氛让倦意汹涌袭来。就在意识即将滑入黑暗的边缘时——
“嚓……嚓嚓……”
一种细微的、却又清晰刺耳的声音,极其突兀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像是……指甲刮过硬木板。
我的睡意顿时飞散,猛地坐直身体,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声音是从棺材方向传来的!
“嚓……嚓嚓……”
不是持续的,而是间隔几秒,响那么一两下。在寂静的灵堂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摩擦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看向对面的表哥,他靠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似乎已经睡着了,对那声音毫无反应。
是老鼠?乡下老房子,棺材又停在屋里,有老鼠不奇怪。我试图说服自己。
但那刮擦的声音,短促而用力,带着一种莫名的节奏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仿佛就在棺材板的内壁上划动。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口漆黑的棺材。烛光昏暗,在棺材表面投下摇曳的光影,那厚重的木板沉默着,却仿佛蕴藏着令人窒息的秘密。
“表哥!”我压低声音喊了一句,声音干涩得自己都陌生。
陈建国一个激灵醒过来,迷茫地看着我:“咋……咋了?”
“有声音,”我指向棺材,指尖有些发抖,“棺材里……好像有声音。”
陈建国的脸色在烛光下变了变,他侧耳倾听。灵堂里此刻却安静下来,只有蜡烛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哪有什么声音,”他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和不耐,“你听错了,是老鼠。老房子,免不了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守夜累了就容易胡思乱想,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起身去了后面厨房。我独自留在灵堂,那“嚓嚓”声却再也没有响起。但方才那清晰的抓挠感,已深深刻进我的脑海,冰凉刺骨。
第二天,葬礼的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请来的道士敲锣打鼓,念着听不懂的经文。表哥作为孝子,披麻戴孝,跪在棺前答谢前来祭拜的亲友。村里来了不少人,帮忙的,看热闹的,院子里显得有些拥挤喧嚣,冲淡了灵堂里原本阴郁的气氛。
但我始终无法摆脱一种隐隐的不安。表姑的遗像静静立在那里,无论我从哪个角度看去,都觉得那双眼睛的焦点似乎落在我身上,那嘴角似乎总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弧度。我尽量避开不去看它。
临近中午,准备“封棺”前的最后一次亲属瞻仰遗容。这是本地习俗,让至亲再看逝者最后一眼。
棺材盖被帮忙的人小心翼翼地挪开一道缝隙。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了檀香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沉闷气息涌了出来。我站在人群稍后,只能隐约看到里面一片深色的衣料。
表哥跪在棺头,低头看着,肩膀耸动,发出压抑的哭声。其他亲属也依次上前,低语,抹泪。
轮到我了。我硬着头皮走上前,深吸一口气,向棺材内望去。
表姑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寿衣,安静地躺在白色的褥子上。她的脸被仔细修饰过,敷了粉,显得异常苍白,两颊甚至打了淡淡的腮红,嘴唇也点了胭脂,是一种很不自然的鲜红色。这妆容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具精心打扮的人偶,而非安息的逝者。
她的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手指枯瘦,皮肤紧紧裹着骨节。
我的目光扫过她的脸,那平静的、带着浓重妆饰的遗容,然后下意识地看向她的手。
就在那一瞬间,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在那交叠的、枯瘦的手指指尖,我分明看到了一些细小的、深褐色的……碎屑。像是木头碎屑,又像是……凝固的血痂。而她的指甲缝里,似乎也嵌着些许暗色的污渍。
我想起昨夜那清晰的“嚓嚓”声。
胃里一阵翻腾,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后面的人。
“怎么了?”表哥回过头,红肿的眼睛看向我,带着疑问。
“没……没什么。”我仓促地摇头,移开视线,手心一片冰凉。
瞻仰结束,棺材盖被重新合拢。几个壮实的村民拿来长长的棺材钉和锤子,准备封棺。
“咣!咣!咣!”
沉重的锤击声一下下砸在棺材钉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这是一种宣告,宣告一个生命的痕迹被彻底封存在黑暗的木箱之中。许多女眷忍不住又哭出声来。
钉好棺钉,盖上棺罩,接下来是抬棺上山。八个抬棺的汉子喊起号子,沉重的棺材离了长凳。队伍开始移动,孝子捧遗像引路,抛洒纸钱,锣鼓哀乐再次响起,人群缓缓向村后的山坳移动。
我作为亲戚,跟在送葬队伍中段。山路崎岖,队伍行进缓慢。烈日当空,每个人都汗流浃背。悲伤似乎也被这酷热蒸腾得有些模糊,只剩下疲惫和一种完成仪式的麻木。
就在这时,我无意间回头,瞥了一眼那被抬着的、晃晃悠悠的棺材。
棺材侧面的黑漆,在阳光下反射着沉郁的光。而在其中一侧,靠近底部的位置,我看到了几道痕迹。
暗红色的,凌乱、模糊的……手印。
不止一个,有好几个,大小不一,像是沾了血的手在极力挣扎、拍打时留下的印记。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但在深色棺木上,依旧触目惊心。
我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刺骨的寒意。昨夜的声音,指尖的碎屑,棺木上的血手印……碎片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旁边一位帮忙举花圈的本家大叔见我停下,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些手印,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但随即扭过头,压低声音急促地说:“快走,别看!当心沾了晦气!”说着,还轻轻推了我一把。
他眼神里的恐惧和避讳,清晰地告诉我,他也看见了,而且知道那不该出现。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队伍,终于到了坟地。墓穴已经挖好,棺材被缓缓放入,泥土一锹一锹落下,覆盖上去。表哥跪在坟前,哭得几乎昏厥。当最后一锹土堆起,形成一个小小的坟茔时,所有人都似乎松了一口气,一种仪式终于完结的松弛感弥漫开来。
回村的路上,气氛明显活跃了一些。帮忙的村民开始大声说话,甚至开起了玩笑。表哥也被搀扶着,虽然依旧悲痛,但已不像之前那样失态。死亡被埋入泥土,生者的生活仿佛瞬间挣脱了某种束缚,重新流动起来。
但我心中的疑惧却像杂草一样疯长。那些血手印是什么意思?表哥知道吗?为什么那个大叔是那样的反应?
晚饭是丧宴,摆在表哥家院子里,摆了四五桌。菜肴还算丰盛,有鸡有鱼。村民们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菜,谈论着庄稼、天气、外出打工的儿女,似乎白天的葬礼已成过往。我被安排在主桌,坐在表哥旁边。他给我倒酒,劝我吃菜,说着感谢的话,眼睛依旧红肿,但情绪平稳了许多。
酒过三巡,气氛更热络了些。我犹豫再三,趁着表哥给别人敬酒的空档,低声问坐在我另一边的一位看着很面善、年纪颇大的老爷子:“三爷爷(跟着别人称呼),今天抬棺的时候,我好像看见棺材侧面……有些印子,红乎乎的,是什么讲究吗?”
三爷爷正夹着一筷子菜往嘴里送,闻言手一顿,菜掉回了碗里。他慢慢转过头,混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惊愕,有警惕,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喉结滚动了几下。
“后生仔,”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但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对你,对大家都好。”
“可是……”我还想追问。
“没什么可是!”三爷爷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虽然依旧压低着声音,“那是你表姑的棺材,入土为安了!别瞎打听!”他说完,不再看我,低头大口吃菜,仿佛要堵住自己的嘴。
我的心沉了下去。三爷爷的反应,几乎证实了我的恐惧——那血手印绝非寻常,而且村里有人知道内情,却在极力掩盖。
这顿丧宴,我吃得味同嚼蜡。表哥似乎察觉到我心不在焉,拍了拍我的肩膀:“表弟,累了吧?今天早点休息,明天再回去。”
晚上,我被安排住在表哥家一间闲置的客房。房间久未住人,有股淡淡的霉味。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乡村黑夜,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更显得寂静深邃。我躺在床上,白天的一幕幕在眼前反复闪回:遗像那诡异的笑意,棺材里的抓挠声,指尖的木屑血痂,棺身上刺目的血手印,三爷爷讳莫如深的眼神……
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有了点睡意。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传入耳中。
像是有人用指尖,在轻轻刮擦着窗户玻璃。
我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猛地看向窗户。老式的木格窗,外面糊着报纸,看不清情形。但那“沙沙”声,断断续续,异常清晰,就在窗外!
是谁?大半夜的……
我头皮发麻,屏住呼吸,轻轻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沙……沙沙……”
声音更近了,仿佛就在耳边。我颤抖着手,凑近窗户,想从报纸的缝隙往外看。
月光黯淡,外面一片模糊的黑暗。隐约可见院子里草木的轮廓,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影。
但那刮擦声,停了。
我正疑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窗户下方,靠近窗台的外墙——
那里,在昏暗的月光映照下,似乎有一小片比墙壁颜色更深的痕迹。
湿漉漉的,缓缓地,顺着墙面往下淌,留下几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像是什么液体。
我胃里一阵紧缩,猛地后退一步,不敢再看。那一夜,我睁着眼,紧握着手机(虽然这里信号微弱),靠着墙壁坐到天色微明。窗外的“沙沙”声再未响起,但那淌下的湿痕和死寂的黑暗,比任何声响都更让人恐惧。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一对黑眼圈走出房间。表哥已经在院子里了,正在打扫。他看了我一眼,说:“没睡好?乡下就这样,夜里静,反而容易醒。”
我勉强笑了笑,没提昨晚的事。吃早饭时,我装作随意地问:“表哥,表姑……是怎么去的?之前也没听说有什么大病。”
表哥喝粥的动作停了一下,含糊地说:“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太好,夜里睡着就去了,没受什么罪。”
“表姑高寿?”
“六十八了。”
“表姑一直一个人住?没听说她有孩子?”
表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嗯,一个人。早些年……有些事,就没成家。”他的语气明显不想多谈。
我还想再问,表哥已经放下碗筷:“你今天就回城里吧?我帮你叫个摩托车送到镇上车站。”
他的态度里有一种送客的意味。我识趣地不再多问,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表哥果然很快叫来一个骑摩托的村民,谈好了价钱。
离开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表姑的遗像。它依旧立在撤去供品后空荡荡的方桌上,黑白分明。阳光从大门照进来,落在照片上,那张脸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我仿佛又看到那嘴角微微上扬,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正对着我离开的方向。
摩托车载着我驶离陈家坳,土路颠簸,扬起的尘土模糊了身后的村落。直到村子消失在群山背后,我才感觉那一直压在胸口无形的窒息感,稍微减轻了一些。但疑问和恐惧,却已深植心底。
回到城里,生活似乎回归正轨。但我开始失眠,偶尔会梦见那口漆黑的棺材,和棺身上凌乱的血手印。表姑的遗像,总在不经意间浮现在脑海,那冰冷的笑意挥之不去。
我尝试从母亲那里打听更多关于表姑的事情。母亲对陈家坳似乎也很疏远,只记得表姑陈秀英年轻时是村里少有的念过初中的姑娘,长得也秀气,但命不好。“好像听说,很多年前,跟外乡来的一个测绘队员有点什么瓜葛,后来那人走了,再没回来。你表姑就再也没嫁人,性子也越来越孤僻。具体的不清楚,陈家人不爱提,我们也不好问。”
测绘队员?很多年前?
母亲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漾开圈圈涟漪。那个年代,外乡人,短暂的羁绊……这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
半个月后,我因一个采访项目,需要去邻省的一个档案馆查阅一些旧资料。完成工作后,鬼使神差地,我向工作人员打听,是否存有大概三十年前,关于各地地理勘测、测绘队工作记录或人员登记之类的档案。
工作人员很热情,帮我调阅了相关目录。在一个标注着“75-85年地方测绘辅助资料(非密)”的卷宗目录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陈家坳所在县。记录显示,1982年夏秋之际,曾有一支省里来的测绘分队在该县进行过地形补测工作。
我申请调阅了那份泛黄的档案袋。里面是一些粗糙的手绘地图草稿、工作日志和几张黑白照片。工作日志字迹潦草,多是关于测量数据和天气的简单记录。翻到其中一页时,我的手指顿住了。
那一页的日期是1982年9月17日。记录者抱怨山区作业的辛苦,蚊虫多,然后有一句看似随意的话:
“……陈家坳村西头老陈家闺女(听说叫秀英?)帮忙带过两天路,人挺灵醒,可惜了……”
可惜了?可惜什么?
我的心跳加快了。继续往后翻,在几张风景和工作照之后,我看到了夹在最后的一张小小的集体合影。七八个穿着旧式工作服的年轻人,站在一个山坡上,对着镜头笑。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人名。
我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个站在后排边缘的年轻人脸上。他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笑容温和。旁边的名字是:林清河。
就在这个名字映入眼帘的刹那,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不是因为这个名字本身,而是在这名字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似乎后来加上去的、字迹不同的备注:
“此人于82年10月于陈家坳附近野外作业时失踪,经多方搜寻未果,疑坠崖或遭遇野兽,已按因公牺牲处理。”
失踪?1982年10月?在陈家坳附近?
时间点,和表姑“有些瓜葛”的时期吻合。一个外乡来的测绘队员,在帮助过他们的村里姑娘所在的村子附近……失踪了。
档案冰冷客观的文字,此刻读来却让人脊背发凉。那个年代,偏远山区,一个外乡人“失踪”,最后不了了之。而表姑,从此孤僻一生。
仅仅是情感纠葛导致的悲剧吗?为什么母亲说“陈家人不爱提”?表哥对表姑的过往讳莫如深?三爷爷警告我不要打听?还有葬礼上那些无法解释的异状……
一个模糊而惊悚的念头,不可遏制地浮现出来。但我无法证实,也不敢深想。
从档案馆出来,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发冷。我给表哥打了个电话,借口关心他,问起表姑生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老照片或者日记之类的东西。
表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声音有些生硬:“没有。老房子都清理过了,没什么东西。表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都入土了。”
挂掉电话,我更加确信,表哥,乃至整个陈家,都在隐瞒着什么。关于表姑,关于那个失踪的测绘队员林清河。
又过了几天,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打到我的手机上。接起来,是一个苍老而迟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
“是……是城里回来的那个后生吗?陈建国的表弟?”
我一下子听出来,是丧宴上那位三爷爷。
“是我,三爷爷,您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传来深呼吸的声音,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后生,你……你上次问棺材上印子的事……有些话,我当时不好讲。这两天心里头老是不得劲,想着你到底是秀英的亲戚……”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颤抖:“你表姑她……她三十年前,可能就已经不在了。”
“什么?!”我失声惊呼,手机差点脱手。
“小声点!”三爷爷急促道,“这话我不能说第二遍!我也是听我爹那辈人零碎讲的,作不得准,但……但当年,秀英那丫头和那个外乡人的事闹出来,名声坏了,家里逼得紧,后来……后来好像是人想不开,在村后头老林子里……反正,当时找没找见人,说法不一。可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像是变了个人,不爱说话,也不出门……村里老人私下都说,回来的,怕不是……”
电话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和三爷爷老伴隐约的询问声。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你千万别跟建国提!就当……就当是个糊涂老头的胡话!”三爷爷仓促说完,不等我回应,立刻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我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却感到刺骨的寒冷,如同坠入冰窟。
三十年前……可能就已经不在了?
那这些年住在陈家坳的“表姑”是谁?
现在埋在坟里的……又是谁?
葬礼上棺材里的抓挠声,血手印,窗外的刮擦和湿痕……一切似乎都有了更恐怖的解释。
那不是“人”的葬礼。
那口棺材里被封存的,是一个三十年前就该死去、却不知以何种形式“回来”、又再次被“埋葬”的……东西。
而表哥,他知道吗?他这些年,是和什么生活在一起?
我想起表姑遗像上那冰冷诡异的笑意。她是不是在笑?笑我终于察觉了这深埋多年的秘密?还是笑这整个村庄,这漫长岁月的掩盖与自欺?
我知道,我必须再回一次陈家坳。
这一次,不再是为了奔丧,而是为了揭开那座新坟之下,究竟埋藏着怎样令人战栗的真相。无论那是什么,它似乎并未真正“入土为安”。那些血手印,窗外的痕迹,三爷爷惊恐的暗示,都像无声的召唤,或者说,警告。
我向单位请了假,随便编了个理由。收拾行李时,我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但某种冰冷的好奇和必须直面恐惧的冲动,压倒了退却的念头。我带上了一支强光手电,一把多功能工具刀(虽然知道这可能毫无用处),还有那个旧档案馆里拍下的、林清河照片的复印件。
再次踏上通往陈家坳的土路时,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山风带着湿气,吹得路旁的竹林哗哗作响,像是在窃窃私语。村子里比上次更加寂静,几乎看不到人影,连狗吠声都稀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我没有直接去表哥家,而是凭着记忆,绕到了村后,朝着表姑的新坟方向走去。坟地在半山腰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零零散散几十个坟头,大多是旧坟,长满了荒草。表姑的新坟很显眼,土还是新鲜的黄色,坟前立着一块简单的石碑,刻着“陈氏秀英之墓”。
我站在坟前几米远的地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新堆的泥土沉默着,下面埋葬着无法言说的秘密。山风吹过,卷起坟头的几片纸钱灰烬。
我绕着坟走了一圈,仔细查看。泥土似乎没有动过的痕迹。但当我走到坟墓背阴的一面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在靠近坟底部的泥土上,有几个浅浅的凹痕。
不像是动物刨的,也不像雨水冲刷。那形状……隐约像是手指用力抠挖留下的痕迹。痕迹很新,就在表层泥土上。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难道……
“你在这儿做啥?”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我浑身一哆嗦,猛地转身。
是表哥陈建国。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后面,脸色阴沉得像此刻的天空,眼睛里布满红丝,直直地盯着我,手里还提着一把砍柴刀。
“表……表哥,”我强自镇定,挤出一个笑容,“回来办点事,顺便……来看看表姑。”
“看完了?”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看完了就赶紧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表哥,我有些事想问你……”我试图往前走一步。
“我没什么跟你说的!”陈建国突然厉声打断我,上前一步,砍柴刀在他手中握紧,刀锋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着寒光。“上次不是叫你走了吗?又回来干什么?打听那些不该打听的,对你没好处!”
他的眼神凶狠,甚至带着一丝疯狂,与葬礼上那个悲痛麻木的表哥判若两人。那眼神里,除了敌意,似乎还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恐惧。
“表哥,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也提高了声音,心脏狂跳,“表姑到底怎么回事?那个林清河又是谁?棺材上的手印——”
“闭嘴!”陈建国暴喝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球凸出,像是被踩中了最痛处的野兽。“滚!现在就给我滚出陈家坳!永远别再回来!否则……”他扬了扬手中的砍柴刀,威胁意味十足。
冰冷的恐惧攥住了我。眼前的表哥,似乎随时可能失控。我知道问不出什么了,继续僵持下去可能会有危险。
我缓缓后退,目光扫过他狰狞的脸,扫过那座沉默的新坟,扫过坟底那些诡异的指痕。“好,我走。”
我转身,沿着来路快步下山。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凶狠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我,直到我拐过山坳,看不见那座坟地。
我没有离开村子。表哥反常的激烈反应,恰恰证明我心里的猜测触碰到了核心。我在村口废弃的打谷场边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藏了起来,决定等到天黑。表哥刚才的样子,不像会轻易放过我,他可能会去我平时等车的地方或者村口查看。我不能让他发现我没走。
天色渐渐黑透,浓云遮蔽了星月,山里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风声穿过竹林和山坳,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哀泣。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像是沉睡村庄微弱的呼吸。
我打开强光手电,但只敢偶尔亮一下辨认方向,尽量借着微弱的天光,再次向后山坟地摸去。白天的发现和表哥的威胁,让我下定决心,必须看看那座坟的下面到底有什么。那些指痕,是里面的“东西”想出来,还是……有别的原因?
山路崎岖黑暗,我深一脚浅一脚,心跳如雷,神经绷紧到极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惊出一身冷汗。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再次看到了那片坟地。在浓重的黑暗里,一个个隆起的土包如同沉默的巨兽,趴伏在山坡上。
我关掉手电,适应了一下黑暗,朝着表姑的新坟摸去。
就在我接近坟地边缘时,一阵奇怪的声音随风飘来。
不是风声。
是声音。低沉、含糊、断断续续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低声念叨着什么,又像是呜咽,还夹杂着铁器刮擦泥土的声响。
声音的来源,正是表姑坟茔的方向!
我的血液几乎冻结了,屏住呼吸,借着坟地边一块大岩石的掩护,慢慢探出头去。
眼前的一幕,让我头皮炸开,几乎要叫出声来。
只见表姑的坟前,有一个人影,正跪在那里,一边用什么东西拼命地挖着坟土,一边发出那种含糊痛苦的呜咽。
是陈建国!
他背对着我,手里的砍柴刀已经换成了铁锹,正发疯似的铲着坟上的新土,泥土纷飞。他动作狂乱,仿佛不是在挖掘,而是在进行某种绝望的搏斗。那呜咽声就是从他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难以形容的痛苦和恐惧。
“错了……都错了……放过我吧……求求你……我把你挖出来……我让你走……别再缠着我了……”他语无伦次地低吼着,铁锹撞击泥土和石块,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在挖坟!他要挖开这座他亲手埋葬、不到一个月的新坟!
为什么?是因为我白天的追问刺激了他?还是因为……坟里的东西,真的没有安息,甚至开始“活动”,逼得他不得不这样做?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观察。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但同时,一种近乎冷酷的求证欲也在滋长。答案,就在那被不断挖开的泥土之下。
陈建国的动作越来越快,坟堆被他挖开了一个不小的缺口。突然,铁锹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是棺材。
他停了下来,喘着粗气,扔下铁锹,竟直接扑上去,用双手去扒拉棺材盖上的泥土。然后,他开始用柴刀去撬那已经钉死的棺盖。嘎吱嘎吱的声音在寂静的坟地里格外刺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砰!”
一声巨响,棺盖被撬开了一道缝隙。陈建国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连滚爬爬地后退了几步,瘫坐在地上,惊恐万状地盯着那道黑黢黢的缝隙。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似乎也停了。整个坟地死一般寂静。
然后,我看到,一只手,从棺材的缝隙里,缓缓地……伸了出来。
那只手枯瘦,苍白,手指蜷曲,指甲缝里似乎还带着暗色的泥土。
它搭在撬开的棺木边缘,停了一下。
接着,第二只手也伸了出来,同样苍白枯瘦。
两只手抓住棺木边缘,似乎用力。
一个身影,慢慢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长发披散,遮住了面容,身上穿着下葬时那身深蓝色的寿衣,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
陈建国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手脚并用向后倒退,却似乎被巨大的恐惧钉住了,动弹不得。
那个坐起来的身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脖子。披散的长发向两边滑开。
惨白的面孔。
正是表姑陈秀英的脸。
但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喜,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眼眶深陷,眼珠似乎蒙着一层灰翳,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瘫软的陈建国。
然后,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两边拉开。
露出了一个和遗像上一模一样的……冰冷、僵硬、毫无笑意的笑容。
“建……国……”一个干涩嘶哑、仿佛两片砂纸摩擦发出的声音,从她裂开的嘴唇间飘了出来,轻飘飘的,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你……来……接……我……了……”
陈建国终于崩溃了,发出一连串凄厉的、毫无意义的嚎叫,涕泪横流。“不是我!不是我害你的!是爹!是爷爷他们!是他们逼你!是那个外乡人自己失足!跟我没关系!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吧!”
他的哭嚎语无伦次,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通往地狱真相的大门。
外乡人失足?逼迫?
坐在棺材里的“表姑”,似乎偏了偏头,灰白的眼珠转向陈建国声音的方向。她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些,却更显诡异。
她开始动作僵硬地,想要从棺材里爬出来。
就在这令人魂飞魄散的时刻,突然,坟地另一侧的黑暗里,传来一声苍老而凄厉的呼喝:“孽障!还敢出来!”
一道身影踉跄着扑了过来,手里举着什么,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光。
是村里的三爷爷!他手里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像是旧式剪刀又像法器的东西,脸上满是决绝和恐惧。
“三叔公!救我!”陈建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嘶声喊道。
三爷爷没有理他,而是死死盯着正试图爬出棺材的“表姑”,老泪纵横,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咒骂般的腔调:“秀英!秀英啊!三十年了!你怨气不散,占了这无主的身子不肯走,害了外乡人不够,还要回来祸害自己家吗?当年是族里对不住你,可你也……你也把建国他爹妈都克走了!还不够吗?今天我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能让你再害人了!”
他举起手里的铁器,就要朝“表姑”冲过去。
坐在棺材里的“表姑”,猛地转过头,那双灰白的眼睛对准了三爷爷。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怨毒的神色。她张开嘴,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
那声音尖锐刺耳,完全不似人声,带着无穷的怨恨和暴戾,瞬间划破了坟地的死寂,震得我耳膜生疼,脑袋嗡嗡作响。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随之震颤,温度骤降。
三爷爷被这声尖啸冲击,动作一滞,脸上血色尽褪,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手里的铁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捂着胸口,踉跄后退,靠着旁边一个旧坟碑才勉强站稳,大口喘着气,惊恐地望着那个非人之物。
“表姑”——或者说,占据着表姑遗体的那个东西——不再试图爬出棺材。她就那样坐着,披头散发,面容惨白怨毒,对着三爷爷和陈建国的方向,喉咙里继续发出嗬嗬的、仿佛漏风般的声音,那声音里浸满了三十年的阴湿与恨意。
陈建国已经吓得瘫在地上,身下一片湿迹,目光涣散,嘴里只会无意识地重复:“别过来……别过来……”
三爷爷挣扎着,试图再去捡地上的铁器,但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他看着那棺材中散发的冲天怨气,眼中终于流露出彻底的绝望和灰败。“冤孽……真是冤孽啊……当年就不该……不该用那种法子……留你……”
他用那种法子留你?
这话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结合之前三爷爷电话里的暗示,陈建国崩溃时的哭喊,一个极其可怕、违背伦常的猜想逐渐成型:三十年前,表姑陈秀英因为与林清河的感情(或许还有怀孕?)被家族逼迫,可能真的寻了短见,或者遭遇了其他不幸。但家族为了掩盖丑闻,或者因为某种愚昧的恐惧,用了某种邪门的、民间流传的“法子”,也许是类似炼尸、养煞的阴毒手段,强行留下了她一部分“存在”,让她以这种不生不死、怨气缠身的诡异状态“活”了下来,拘禁在老宅里。而那个失踪的测绘队员林清河,很可能并非意外,而是被这非人之物,或者为了掩盖秘密的陈家人在慌乱中“处理”掉了。
这个“表姑”,早已不是人,而是一个被家族秘密和自身怨念禁锢了三十年的可怕怪物。她的“死亡”和葬礼,或许是因为这具 borrowed 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或者因为某种平衡被打破。但显然,埋葬并未结束一切,那滔天的怨气,根本未曾平息!
现在,她(它)出来了。虽然只是坐起,但那股冰冷、死寂、带着无尽恶意的气息,已经弥漫了整个坟地。
三爷爷似乎耗尽了力气,靠着石碑滑坐下去,眼神空洞地望着夜空,喃喃自语:“报应……都是报应……陈家……完了……”
陈建国则已经完全崩溃,蜷缩在地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神智。
而我,躲在岩石后面,浑身冰冷僵硬,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但同时,一种更深的寒意从心底泛起:我目睹了这一切,知道了这骇人的秘密,我还能安全离开吗?这个“东西”,会放过在场的所有人吗?
就在这时,坐在棺材里的“表姑”,那颗披散着长发的头颅,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向了我藏身的方向。
那双灰白死寂、没有瞳孔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黑暗的阻隔,准确无误地“锁定”了我。
她裂开嘴,那冰冷的、僵硬的、令人血液冻结的笑容,再次浮现。
一个比刚才更加嘶哑、仿佛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的声音,幽幽飘来:
“你……也……看……到……了……”
瞬间,我如坠冰窟,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