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廊下的日光,因方才那番稚语陡然添了几分凝重。康熙抱着胤睿,脚步未动,目光却牢牢锁在沙盘那条细窄的小路上——方才胤宸提及“借向导绕后”时,他虽心动,却仍存着几分对“险路”的顾虑,可此刻听这三岁稚子随口道来的“绕后之法”,竟比朝臣的奏折更让他心神震动。
他伸手点了点沙盘上的小路,又看向怀里的胤睿,语气带着几分刻意压制的郑重:“睿儿,告诉皇阿玛,你怎么就偏偏选了这条路?是不是你母妃,或是你哥哥教你的?”
这话问得直白,连廊下的春桃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闻咏仪端坐在竹椅上,指尖轻轻按在膝头的绣帕上,面上依旧是温和的神色,心里却清楚——这是康熙的试探。他不信一个三岁孩童能凭直觉点破军事困局,定会疑心是她在背后授意,若回答不好,先前的“稚子破局”便会变成“后宫干政”的把柄。
可胤睿却全然没察觉这氛围里的暗流。他被康熙抱着,小身子扭了扭,伸手去够沙盘上的白石子,闻言摇了摇头,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疑惑:“没人教睿儿呀。”他抓过一颗白石子,在康熙掌心晃了晃,“睿儿就是觉得该走这里——你看,”他伸手指着木块正面那条被石子堵死的大路,“走那边的话,坏人的木头会把路挡住,皇阿玛的兵走过去,就会被坏人用箭射疼的。”
说着,他挣着从康熙怀里滑下来,小短腿快步跑到沙盘边,蹲下身抓起两颗青石子,先是试着往大路走,刚碰到堵路的石子便皱起眉,把青石子挪开,转而往那条小路递去。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生怕碰散了路边的沙粒,一点点将石子挪到木块后方,随后拍着小手直起身,仰脸看向康熙,语气满是得意:“皇阿玛你看!走这里就不会被坏人发现啦!到了后面,就能把他们的吃的抢过来,坏人没了吃的,就打不过咱们啦!”
阳光落在他沾着细沙的小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眼神清澈得像未被惊扰的湖水,没有半分刻意与算计,全是孩童最本真的判断。
康熙看着他天真的动作,听着那毫无修饰的稚语,心中陡然掀起惊涛骇浪。他征战半生,见过太多精于算计的朝臣,听过无数权衡利弊的奏议,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一个连“戈壁”“战术”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仅凭对“走不通就绕路”的本能认知,竟精准踩中了西北战事的破局点。更让他心惊的是,这孩子选的路径、说的法子,竟与他连日苦思冥想的战术分毫不差!
这哪里是巧合?倒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指引。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从沙盘上移开,落在了廊下的闻咏仪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很,有赞许,有探究,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震动——他知道闻咏仪聪慧,却没料到她教孩子的方式竟这般特别,能让一个三岁孩童在玩闹间,显露出这般惊人的“悟性”。
“咏妃。”康熙开口,声音比平日沉了些,“你平时都教睿儿些什么?他年纪这般小,竟对‘路径’有这般敏感的直觉。”
闻咏仪早已起身,闻言顺势屈膝福礼,语气恭谨却从容:“回皇上的话,臣妾一介后宫妇人,从未敢教孩子什么军事谋略。”她抬眼,目光落在胤睿身上,带着几分母亲特有的温和,“只是臣妾怀着身孕时,常看些各地地形舆图解闷,后来便照着舆图做了这个小沙盘,权当是给孩子们的玩物。睿儿性子好动,不爱读书,却总喜欢趴在沙盘上挪石子玩,臣妾便顺着他的性子,偶尔指着沙盘上的山川河流,告诉他这是‘路’,那是‘城’,从未深教。许是这孩子天生就对这些路径走势,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敏感。”
这话半真半假——她确实未教军事,却借着“玩沙盘”的由头,将地形认知悄悄种在了孩子心里;她也确实顺着孩子的性子,却在胤睿玩闹时,有意无意引导他观察“绕路”比“硬闯”更有效。可这番话说出来,既撇清了“刻意教谋”的嫌疑,又将胤睿的“悟性”归为“天性”,恰好合了康熙此刻“天意指引”的心思。
果然,康熙听后,眉头缓缓舒展开。他走到闻咏仪面前,伸手虚扶了一把:“起来吧。想来是朕多虑了。”他转头看向还在沙盘边挪石子的胤睿,眼底的探究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感慨,“都说虎父无犬子,朕原以为这话是说那些年长的阿哥,没承想睿儿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天赋。看来这孩子,倒是天生与‘兵事’有些缘分。”
闻咏仪起身时,恰好瞥见康熙眼底的动容,心中悄悄松了口气——这关,算是过了。她顺着康熙的话锋,柔声补充:“皇上说笑了,不过是孩子玩闹时的巧合罢了。真要论起来,还是四阿哥心思缜密,昨日还对着水利沙盘,琢磨着怎么帮皇上解决运粮的难题呢。”
她这话既是捧了胤宸,也是在转移话题——方才的试探虽过,却不宜再揪着“稚子破局”说下去,免得言多必失。
康熙果然被引了注意力,转头看向一旁的胤宸。少年正站在水利沙盘旁,手里还攥着小铜勺,见皇上看过来,连忙躬身行礼:“皇阿玛,儿臣只是胡乱琢磨,算不得什么。”
“怎么不算?”康熙走上前,看着沙盘上那些细致的水渠纹路,语气带着几分赞许,“你能将水利与运粮结合,又能从书中找到古商道的记载,这份心思,比朝中某些只知墨守成规的老臣强多了。”他顿了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身后的苏培盛吩咐,“苏培盛,你去取朕书房里那本《西域行军录》来,送予四阿哥。让他好好看看,里面记载了不少前朝西征收复西域时的行军谋略,或许能给她些新的启发。”
苏培盛连忙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胤宸闻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连忙再次行礼:“谢皇阿玛赏赐!儿臣定当好好研读,不辜负皇上的期望!”
看着胤宸欣喜的模样,康熙的心情愈发舒畅。连日来因战事积压的愁绪,仿佛都被景阳宫这对儿女的“天赋”驱散了。他走到廊下,望着庭院里抽芽的柳树,忽然笑道:“朕今日来景阳宫,原是想寻个清静,没承想竟得了两份意外之喜。睿儿点破了绕后之路,胤宸琢磨了运粮之法,倒比在御书房听一日议事管用多了。”
闻咏仪适时开口:“皇上能宽心,便是臣妾与孩子们的福气。只是孩子们的话终究稚嫩,具体的行军部署,还需皇上与诸位大人仔细斟酌。”
“你说得在理。”康熙点头,语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但方向已定——朕这就回宫,即刻召蒙古王公议事,务必说动乌珠穆沁部落派向导;再让马齐按睿儿说的‘绕后之法’,调整作战部署。不出十日,定能给西北那边传去破局的指令!”
说着,他又看向沙盘边的胤睿,小家伙正蹲在地上,把白石子一颗颗摆在木块后面,像是在“守卫”抢来的粮仓。康熙忍不住笑了,迈步走过去,再次将他抱起来:“睿儿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皇阿玛都给你。”
胤睿搂着康熙的脖子,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睿儿要一把会发光的小弓箭!还要皇阿玛陪睿儿玩沙盘!”
“好!朕都答应你!”康熙哈哈大笑,抱着胤睿大步向殿外走去,“等西北战事平息,朕亲自教你射箭,天天陪你玩沙盘!”
苏培盛连忙跟上,路过闻咏仪身边时,压低声音道:“娘娘放心,皇上这会子心里高兴,定能顺利推进议事。”
闻咏仪微微颔首,看着康熙抱着胤睿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廊下的日光渐渐斜了,落在她的披风上,暖得人发懒。她知道,西北战事的破局指令,很快就会传往边关;而景阳宫,也借着这对儿女的“天赋”,彻底站稳了脚跟。
春桃这时才敢上前,轻声道:“娘娘,您方才可真沉着。奴婢方才都快替您捏把汗了。”
闻咏仪笑着摇了摇头,走到沙盘边,看着那些被胤睿挪得乱七八糟的石子,指尖轻轻拨了拨那条细窄的小路。她知道,今日的“巧合”,不过是她步步为营的结果;而往后的路,还需这般稳扎稳打地走下去。
“吩咐小厨房,今晚炖些莲子羹。”闻咏仪转身往殿内走,语气平静却带着笃定,“等皇上议事结束,定会松快些。咱们只需安安心心养胎,静待西北传来捷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