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冬月十二,雪下了整整一天,到入夜时才歇。胤璟府邸的庭院里积了半尺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连廊下的宫灯都被雪裹了层白霜,光线下坠得沉,只在雪地上映出一圈昏黄的光晕。
书房里却暖得很,银丝炭在铜炉里燃得正旺,把空气烘得带着松木的香气。胤璟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卷《资治通鉴》,目光却没落在纸页上——陈武半个时辰前来说,廉亲王府的人暗地传话,胤禩要“深夜登门,叙兄弟旧情”。
他早料到这一步。王鸿绪回去后,必然把他“犹豫动心”的样子添油加醋说给胤禩听,胤禩向来谨慎,不亲自确认,绝不会放心。只是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还选在深夜,连个正式的拜访名头都没有。
“王爷,廉亲王到了,就在二门外接应。”陈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压得极低。
胤璟合上书,理了理月白锦袍的袖口:“请他进来,只带贴身小厮,其他人都在院外候着。”
片刻后,脚步声从廊下传来,胤禩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外罩一件貂皮披风,头发用玉冠束着,比白日里少了几分朝堂上的温和,多了几分深夜密会的沉敛。他身后只跟着一个小厮,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子,脚步轻得像怕惊了雪。
“六弟,深夜叨扰,别见怪。”胤禩走进书房,随手解下披风,递给身后的小厮,目光扫过书案——上面摊着《资治通鉴》,旁边放着一盏刚温好的黄酒,倒像是真在夜读。
“八哥说的哪里话,”胤璟起身让座,亲自给胤禩倒了杯酒,“雪夜无聊,正想找人说话,八哥来得正好。”
胤禩接过酒杯,指尖碰了碰杯壁,却没喝,只放在鼻尖闻了闻:“这酒是绍兴陈酿?去年江南盐商送我的,我还留了几坛,没想到六弟也喜欢。”
他这话看似闲聊,实则是在试探——江南盐商是张伯行的人,提这个,是想让胤璟想起之前那封“共掌盐税”的密信,暗示自己的“实力”。
胤璟心里门清,脸上却露出几分感慨:“可不是嘛,去年八哥送我的那坛,我还没舍得喝。说起来,咱们兄弟也有些日子没好好聊聊了,小时候一起在尚书房读书,八哥总护着我,我还记得有次我把先生的墨砚打翻,还是八哥替我认的错。”
这话是故意提“兄弟旧情”,顺着胤禩的话头走,让他觉得气氛融洽,放松警惕。
胤禩果然笑了,眼底的沉敛淡了些:“都多少年的事了,你还记着。说起来,这些年六弟在户部办差,帮皇阿玛分担了不少,可惜……皇阿玛年事已高,有些事,怕是顾不上了。”
话锋终于转到正题上。胤璟垂下眼,假装没听出话里的深意,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皇阿玛身体还好,只是近来操心西北军需,累了些。八哥在朝堂上帮衬着,也辛苦。”
“辛苦倒不怕,”胤禩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了些,“怕的是‘辛苦一场,最后却为他人做了嫁衣’。六弟,你是个聪明人,储位的事,你心里应该有数——皇阿玛近来总召胤宸议事,难道你就没担心过,将来他掌了权,咱们这些兄弟,还有好日子过?”
胤璟抬起头,故意露出几分犹豫,眉头皱了皱:“八哥,这话可不能乱说。储位是皇阿玛定的,咱们做兄弟的,听旨便是。”
“听旨?”胤禩嗤笑一声,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六弟,你跟我装什么糊涂?胤宸那性子,刚愎自用,去年河工上跟你争预算,今年又要改商税,若是他真承了大统,你手里的财税权,还能保得住?咱们兄弟当年一起读书的情分,他怕是早忘了!”
他越说越激动,又很快压下声音,凑近了些:“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怕担风险,怕连累家眷。可你想想,若是咱们不主动,将来胤宸上台,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我!江南张伯行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你的家眷过去,有盐商护着,比在京城安全;世袭亲王的爵位,我写了字据,放在这个匣子里,你先拿着。”
说着,他把身后小厮手里的紫檀木匣子推到胤璟面前,匣子上着锁,钥匙就插在锁孔里。
胤璟的目光落在匣子上,却没去碰,只是抬头看着胤禩,语气里带着几分“动摇”:“八哥,不是我不信你,只是……皇阿玛毕竟是皇阿玛,若是他执意传位给胤宸,咱们就算有江南盐税、有爵位,又能怎么办?”
这是关键一问,是故意引导胤禩说出具体的谋逆计划。
胤禩盯着他看了片刻,像是确认他是真的动心,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皇阿玛老了,耳根子软,最看重‘民心’和‘军心’。我已经跟张伯行说好了,江南督抚会联名递‘万民书’,说‘百姓拥戴八爷’;健锐营的武烈也准备好了,到时候让将士们去畅春园‘请愿’,说‘八爷贤明,能安天下’。”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酒杯的边缘,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一边是百姓呼声,一边是将士请愿,就算皇阿玛心里偏向胤宸,也得顾及朝堂和京畿的安稳。到时候,他不松口也得松口——这就叫‘顺天应人’,让朝堂认清谁才是真命天子。”
“顺天应人”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胤璟心里——这已经不是“试探”,而是赤裸裸的“逼宫夺位”。
胤璟故意露出几分震惊,手一抖,酒洒了些在袖口上:“八哥……这要是被人说成‘逼宫’,可是谋逆的大罪!万一……”
“没有万一!”胤禩打断他,语气笃定,“万民书是‘百姓自愿’,请愿是‘将士自发’,谁能说什么?再说,武烈手里握着健锐营,京畿的防卫在咱们手里,就算有不长眼的想告状,也传不到皇阿玛耳朵里。”
他伸手拍了拍胤璟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几分拉拢的意味:“六弟,咱们兄弟同心,才能成事。你掌财税,我掌朝堂,将来这大清的江山,咱们兄弟分着坐,不比看别人脸色强?”
胤璟垂下眼,掩去眸底的冷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酒渍,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八哥……容我再想想,家眷的事,我还没跟内子说,总得跟她商量商量。”
“可以,”胤禩没逼他立刻答应,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紫檀木匣子,塞进胤璟手里,“这匣子你先收着,里面有我的字据,还有张伯行那边的联络方式。三日内,我等你的答复——六弟,别让八哥失望。”
他说完,没多停留,转身就走,披风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冷风,吹得烛火晃了晃。小厮紧跟在他身后,很快消失在廊下的雪夜里。
胤璟握着手里的紫檀木匣子,指节微微发白。直到听见院外传来马车远去的声音,他才猛地松开手,匣子落在书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王爷,都记下来了。”陈忠从隔壁房间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牛皮小册子,炭笔还握在手里,纸上的字迹新鲜,“‘万民书’‘将士请愿’‘健锐营掌控京畿’,还有八爷说的‘顺天应人’,一个字都没漏。”
胤璟走过去,接过小册子,翻开一看——上面不仅记了对话,还标注了胤禩说话时的语气,“激动”“锐利”“笃定”,连他拍自己肩膀的动作都注在了旁边。
“好,好!”胤璟连说两个“好”字,手指在“逼宫夺位”的关键语句上重重划了一下,“之前有马尔泰的话、鄂尔多的手令、张伯行的密信,现在又有八哥亲口说的谋逆计划,证据链全了!”
他走到书架前,转动青瓷瓶,暗格弹开——里面已经放了四样东西:马尔泰的谈话记录、鄂尔多的手令副本、张伯行的密信与漕运记录,现在,又多了这本“书房夜谈录”。
“把这个匣子也放进去,”胤璟拿起紫檀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一张纸,写着“若事成,封胤璟为和硕亲王,世袭罔替”,落款是胤禩的亲笔签名,还盖了他的私章,“这字据也是铁证,将来呈给皇阿玛,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陈忠接过匣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暗格,重新锁好:“王爷,现在证据够了,是不是该递交给皇上了?”
胤璟摇摇头,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看着外面的雪——月光洒在雪地上,亮得刺眼。“还不是时候,”他沉声道,“胤禩还有健锐营的武烈、江南的张伯行,咱们还没摸清他的全部党羽。再等等,等咱们把武烈和张伯行的罪证也拿到手,一起呈上去,让他连根拔起,没有翻身的机会。”
他知道,康熙最恨的就是皇子结党谋逆,一旦这些证据全部摆在御案上,胤禩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难脱罪责。但在此之前,他必须确保没有遗漏,不能给胤禩任何可乘之机。
陈忠点头:“属下明白,会继续盯着健锐营和江南的动静。”
胤璟转过身,目光落在书案上的小册子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胤禩自己递过来的刀。这场暗战,从马尔泰的口头许诺,到鄂尔多的兵权手令,再到张伯行的盐税诱惑,最后到胤禩亲口说出的逼宫计划,他一步步收网,终于把最关键的证据握在了手里。
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粒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胤璟拿起那本小册子,凑近烛火,看着纸上的字迹在火光里跳动——胤禩,你的野心,终究要葬在这雪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