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晏十二年的冬天,随着几场寒雪的降临,彻底笼罩了永熙城。
醉仙楼内,虽依旧暖香浮动,歌舞升平,但那日菊园争锋的余波,却如同渗入砖缝的寒气,无声地侵蚀着楼里的人际脉络,酝酿着更为隐蔽的较量。
柳如梦在廊下吃了大亏,颜面扫地,明面上的挑衅暂时偃旗息鼓,但暗地里的手段,却如同毒蔓般悄然滋生,愈发阴狠。
“听说了吗?倾城姑娘那支舞,据说是偷学了当年秦娘子的不传之秘,秦娘子就是被她气病的!”
“何止啊!我听说她以前在柳姑娘手下时,就手脚不干净,偷用过柳姑娘的胭脂水粉,还被抓个正着!”
“啧啧,长得一副天仙模样,背地里竟是这般……徐嬷嬷也是被她那脸给骗了,才许她什么只卖艺不卖身,我看呐,是待价而沽,装清高罢了!”
几日之间,各种关于江浸月的流言蜚语,如同污水般在醉仙楼的角落弥漫开来。
这些谣言编排得似模似样,真假掺半,极富杀伤力。
它们出现在丫鬟仆役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里,出现在某些与柳如梦交好姑娘对客人的“无心”感慨中,甚至出现在后厨婆子们闲磕牙的谈资里。
源头难以追溯,但所有指向都隐隐对准了那个在“倚梅阁”闭门不出、愈发“清冷”的柳如梦。
“姑娘,外头……外头传得有些难听。”
蕊珠气得眼圈发红,将听到的闲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江浸月。
江浸月正在临摹一幅雪景寒梅图,闻言,执笔的手稳如磐石,一滴墨都没有洒落。
她抬起眼,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舌头长在别人身上,由他们说去。”
她语气淡然,
“蕊珠,你去把我新得的那罐‘雪顶含翠’拿来,今日刘御史家的公子要来,他最爱此茶。”
她没有去追查,也没有去辩解。
她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反应都会让流言发酵得更快。
她只是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身边的丫鬟仆役,行事需更加谨慎周到,不出任何差错。
同时,她对待客人愈发用心,无论是品茗论道,还是抚琴弈棋,都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和真诚态度。
她用自己的行动,无声地击碎那些“腹中空空”、“品行不端”的污蔑。
偶尔有相熟的客人旁敲侧击地问起流言,她也只是淡然一笑,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引开,或是略带些微恰到好处的、对“人言可畏”的无奈感慨,反而更引得客人同情,觉得她受了委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柳如梦深谙此道。她不再与江浸月正面冲突,却利用自己在楼内多年经营的人脉和影响力,在细枝末节处频频使绊子。
江浸月要登台献艺,原本预定好的那架音色最好的焦尾古琴,会“恰好”在前一天被其他姑娘“紧急借走”,送来的是一架音色稍逊的次品。
她需要定制新的舞衣,负责采买的管事便会百般拖延,不是说布料难寻,就是说绣娘工期已满。
就连她“听雪轩”的份例用度,有时也会被克扣些许,或是送来的炭火质量不佳,烟大气味重,或是冬日里热水供应不及时。
这些小事,单独拎出来都不值一提,甚至难以找到直接证据指向柳如梦。
但累积起来,却实实在在地影响着江浸月的日常生活和演出准备。
“姑娘,这炭……”
蕊珠看着那筐夹杂着大量石块的劣质炭,气得直跺脚。
江浸月看了一眼,神色未变:“拿去给后院负责杂扫的张婆子,就说我们用不上,给她取暖吧。另外,拿我的银子,去找楼外常来往的那家炭行,直接买些银霜炭来。”
她不再指望楼内的份例,开始动用自己日渐丰厚的赏银,绕过醉仙楼的内部供应,直接从外面采买所需物品。
对于被“借走”的古琴,她也不争不闹,只拿出自己私下购置的一把品质尚可的琵琶,淡淡对负责安排的管事说:“无妨,就用这个吧,烦请告知各位贵客,今日且听琵琶曲。”
她的从容与阔绰,反而让那些暗中使绊子的人有些无所适从,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柳如梦深知,打压江浸月,光靠自己一人之力还不够。
她开始更加积极地拉拢楼内其他颇有姿色或有些才名的姑娘,如擅长唱曲的莺歌、精于弈棋的棋痴姑娘苏小小等。
她时常邀她们小聚,赠送些不算贵重却投其所好的小礼物,言语间不动声色地挑拨。
“小小啊,你看倾城妹妹如今风头多盛,徐嬷嬷眼里怕是只有她了。我们这些老人,怕是迟早要被忘到脑后喽。”
“莺歌,你那副好嗓子,若是能有倾城一半的运气,早该红遍永熙了,可惜啊……”
她试图构建一个以自己为核心的圈子,将江浸月孤立起来。
起初,确实有些姑娘因嫉妒或是对江浸月快速崛起的不满,与柳如梦走得近了些。
然而,江浸月对此似乎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她从不主动结党,也从不背后议论他人。
对待楼里的姐妹,无论地位高低,她始终保持着礼貌性的距离和基本的尊重。
若是有人向她请教琴艺或画技,只要时间允许,她也会大方地指点一二,从不藏私。
一次,苏小小在与一位客人对弈时陷入困境,恰好江浸月路过,旁观片刻后,轻声提点了一个看似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落子位置,助苏小小反败为胜。
事后,苏小小心情复杂,带着谢礼去“听雪轩”道谢。
江浸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苏姐姐棋艺精湛,小妹不过是旁观者清,侥幸一言罢了,当不得谢。”
她收下了谢礼,却回赠了一盒上好的云子,姿态谦和,令人如沐春风。
久而久之,柳如梦那种带着明显目的性的拉拢,与江浸月光风霁月、不争不抢的姿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些原本被柳如梦说动的姑娘,也开始重新审视这两位花魁,心中的天平悄然发生着偏移。
“柳姑娘最近送礼送得可真勤快……”
“嘘!小点声!不过说真的,倾城姑娘虽然话不多,待人倒是挺实在的……”
“是啊,上次我娘病了,还是蕊珠姐姐偷偷塞给我几钱银子救急……”
“柳姑娘总说倾城姑娘这不好那不好,可我瞧着,人家挺大气的……”
下人们私下里的议论,虽然轻微,却代表着人心的向背。
柳如梦的种种手段,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虽然激起了涟漪,却未能动摇江浸月逐渐稳固的根基,反而在某些方面,暴露了她自己的焦躁与狭隘。
江浸月站在“听雪轩”的窗前,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眼神沉静。
她知道,与柳如梦的这场暗斗,远未结束。
但她早已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的弱者。
她就像这雪中的寒梅,任凭风雪侵袭,只是默默扎根,暗自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冰雪消融,绽放惊世芳华的那一天。
暗流依旧在涌动,但掌控水流的舵,正在悄然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