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城的秋日,天高云淡,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沈府“流霞院”的窗棂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院中那几株西府海棠早已谢了春红,只剩下浓绿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小池里的锦鲤偶尔跃出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打破了水面的平静,也打破了沈昭昭看似平静的养病生活。
自赏花宴已过去十余日,
“沈府义女沈昭昭面纱遮面,才情不俗”的消息,果然如沈承运所料,在永熙城的贵族圈子里悄然传开。
好奇、猜测、赞誉、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都透过高墙,隐隐约约地传到流霞院中。
沈昭昭对外依旧称病,深居简出,每日里不是跟着周嬷嬷精进礼仪,便是听李嬷嬷讲解永熙文坛最新的风向,或是与王嬷嬷推演各家关系。
她知道,沉默与神秘,有时比频繁亮相更能吊人胃口,也更能为她下一次的出现积蓄力量。
这日清晨,用过早膳,王嬷嬷正与沈昭昭在暖阁内说话,蕊珠进来禀报:“小姐,门房传来消息,说是礼部侍郎苏府的婉儿小姐,并太傅府的静书小姐递了帖子过来,说是听闻小姐身子渐愈,特来探访,眼下马车已到府门外了。”
沈昭昭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鱼儿,开始上钩了。
她放下茶杯,看向王嬷嬷。
王嬷嬷会意,低声道:“苏婉儿性子活泼,喜好新奇玩意儿,消息灵通,其父苏明远虽只是侍郎,但在礼部经营多年,人脉颇广。”
“林静书是林太傅嫡亲的孙女,性情沉静,酷爱诗书,在永熙城闺秀中清誉极佳,若能得她青眼,对小姐名声大有裨益。这两位,正是小姐眼下最需要结交之人。”
沈昭昭轻轻颔首,对蕊珠道:“请两位小姐至花厅稍坐,我稍后便到。”
她起身走至妆台前,看了看镜中已然摘下面纱、容颜明媚的自己,略一思忖,吩咐道:“取那件新做的浅碧色绣缠枝玉兰的襦裙来,首饰……就用那套素银点翠的吧,不必过于华丽。”
她要见的,是两位真正的官家千金,过分的艳丽反而显得俗气,这般清雅而不失身份的打扮,既能彰显品味,又不会显得咄咄逼人。
当沈昭昭扶着蕊珠的手,缓步走入花厅时,苏婉儿和林静书已端坐在椅上。
苏婉儿穿着一身石榴红百蝶穿花遍地金裙,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花厅内陈设的一架紫檀木屏风,见到沈昭昭进来,立刻站起身,圆圆的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
林静书则是一身月白底绣淡紫色折枝梅花襦裙,外罩同色比甲,见到沈昭昭,也优雅起身,唇角含着一抹浅淡而得体的微笑,目光沉静地落在沈昭昭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婉儿姐姐,静书姐姐。”
沈昭昭上前,依足礼数微微屈膝,声音软糯,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歉然,
“劳动两位姐姐亲自前来探视,昭昭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本该早日登门拜谢赏花宴那日的照拂,只是这身子不争气,一直拖到今日。”
她抬起头,露出了完整的面容。
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肌肤莹白,仿佛上好的羊脂玉,那双凤眸清澈如水,眼尾一点朱砂痣鲜红欲滴,更衬得眉眼精致绝伦。
与赏花宴上面纱朦胧的神秘感不同,此刻真容毕露,那份惊人的美貌带着冲击力,让早已听闻传闻的苏婉儿和林静书,眼中也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惊艳。
苏婉儿快人快语,上前一步拉住沈昭昭的手,笑道:“昭昭妹妹快别多礼!我们早就想来看你了,又怕打扰你静养。今日见你气色大好,真是太好了!”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昭昭的脸,赞叹道,
“那日隔着面纱,便觉妹妹风姿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哎呀,我都找不到词形容了,反正就是好看得紧!比画上的人还好看!”
她语气真诚,带着少女的烂漫,让人生不出厌恶。
沈昭昭适时地垂下眼帘,脸颊微红,带着几分被夸赞后的羞赧:“婉儿姐姐快别取笑我了。”
林静书也走上前,声音温和如春风:“沈妹妹不必客气。那日妹妹一首咏菊诗,意境高远,静书回去后回味良久,深为佩服。今日冒昧来访,一是探病,二也是想与妹妹多亲近亲近。”
她话语得体,既表达了赞赏,又不显得过分热络,保持着太傅孙女应有的清雅与分寸。
“静书姐姐谬赞了,那日不过是偶得拙句,难入方家之眼。”
沈昭昭谦逊回应,随即侧身引路,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位姐姐若不嫌弃,请到昭昭的流霞院小坐,尝一尝江南带来的新茶。”
一行人移步流霞院。
踏入院门,苏婉儿便被院中的景致吸引,尤其是那方小池和临水的绣楼,连声称赞雅致。
林静书虽未多言,目光扫过院中错落有致的花木和显然经过精心打理的格局,眼中也闪过一丝欣赏。
在布置清雅的二楼暖阁落座,蕊珠和云卷奉上香茗并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
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汤色清碧,香气馥郁。
点心则是小巧玲珑的荷花酥、定胜糕,造型别致,色泽诱人。
“这是家父从江南带来的茶点,粗陋之物,望两位姐姐不要嫌弃。”
沈昭昭亲自执壶为二人斟茶,动作优雅流畅。
苏婉儿尝了一口荷花酥,酥皮层层分明,内馅清甜不腻,不由赞道:“这点心真好吃!比永熙城‘桂香斋’的还好!妹妹真是客气了,这若还算粗陋,那我们平日吃的岂不是成了猪食?”
她说话百无禁忌,引得沈昭昭掩唇轻笑,连林静书唇角也弯了弯。
品茶闲谈间,气氛渐渐融洽。
苏婉儿性子活泼,话语不断,从永熙城最近流行的衣料花色,说到哪家银楼新来了手艺精湛的匠人,又说到不久后安阳长公主府将要举办的赏梅宴,消息灵通,言语风趣。
“听说长公主最爱才,每次宴席必有诗文较量,拔得头筹者可得厚赏呢!”
苏婉儿说着,看向沈昭昭,眼中带着期待,
“昭昭妹妹诗才那般好,届时定要一鸣惊人!”
沈昭昭只是柔柔一笑,并不接话,转而将话题引向林静书:“静书姐姐学识渊博,昭昭早有耳闻。听闻姐姐近日在读《昭明文选》,不知可有心得?昭昭在江南时也曾翻阅,只是其中精义,多有不解之处。”
林静书见问到自己感兴趣的领域,话也稍稍多了些,她放下茶盏,娓娓道来:“《文选》博大精深,尤重辞藻与骈俪……近日读其中书、论诸篇,深感其析理之透彻,措辞之雅赡……”
她谈论起诗文,眼神明亮,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自信的风采。
沈昭昭认真聆听,不时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的问题,显露出良好的悟性和一定的积累,却又恰到好处地停留在“略有涉猎,渴求指点”的程度上,既捧了林静书,又不显得刻意卖弄。
她深知,与林静书这等真正才女交往,需以学问为引,方能赢得其真正的尊重。
苏婉儿虽对深奥诗文兴趣不大,但见两人相谈甚欢,也乐得在一旁听着,偶尔插科打诨,气氛丝毫不显冷清。
谈话间,沈昭昭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昭昭初来永熙,许多事物都觉得新鲜。听闻西城‘琉璃坊’近日得了一批海外来的七彩琉璃盏,光怪陆离,很是稀奇,不知两位姐姐可曾见过?”
“呀!你也听说了?”
苏婉儿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兴奋道,
“我前日刚跟我娘去看过,那琉璃盏当真漂亮,日光下一照,流光溢彩的!就是价格太贵,我娘没舍得给我买。”
她撅了撅嘴,随即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不过,我听说啊,宫里的德妃娘娘似乎很是喜欢,前儿还遣人去买了两对呢!”
沈昭昭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惊讶与好奇:“连宫里的娘娘都喜欢?那定然是极好的了。”
她心中却暗暗记下,德妃……这是王嬷嬷提过的,当今晏帝颇为宠爱的妃嫔之一,性情如何,喜好为何,还需细细打探。
林静书则微微蹙眉,她对这类奢靡玩物似乎并不热衷,只淡淡道:“琉璃虽美,终是外物。且海外之物,来路不明,还是谨慎些好。”
沈昭昭从善如流,点头称是:“静书姐姐说得是,是昭昭见识浅薄了。”
时间在闲谈中悄然流逝。
眼看日头渐高,苏婉儿和林静书便起身告辞。
沈昭昭亲自将二人送至流霞院门口,又命蕊珠将早已备好的两份礼物奉上。
给苏婉儿的是一盒内造新样的绒花并一对精巧的赤金虾须镯,花样新颖别致;
给林静书的则是一套难得的湖州狼毫笔和一本前朝诗集孤本。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多谢两位姐姐今日前来探望。”
沈昭昭语气真诚。
苏婉儿见到那新颖的绒花和金镯,爱不释手,连连道谢。
林静书看到那孤本诗集,平静的眼中也终于漾起明显的波澜,她小心地接过,郑重道:“沈妹妹有心了,此礼太过珍贵。”
“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诗集在昭昭手中是蒙尘,到了姐姐手中,方能彰显其价值。”
沈昭昭微笑道。
送走两位闺秀,沈昭昭站在院门口,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脸上的温婉笑容渐渐收敛。
苏婉儿的活泼灵通,林静书的清誉才名,都是她眼下急需的跳板。
今日初步接触,算是开了个好头。
投其所好的礼物,恰到好处的才情展露,不卑不亢的态度,应当已在二人心中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她知道,结交只是第一步,要真正融入永熙城的贵女圈层,成为其中举足轻重的一员,乃至获得踏入更高场合的机会,前路尚且漫长。
但至少,通往那扇大门的钥匙,她已经握在了手中一角。
秋风拂过,带来几许凉意。
沈昭昭拢了拢衣袖,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回那座精致却如同牢笼般的流霞院。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走得更加谨慎,更加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