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城的初夏,已有了几分燥热的端倪。
阳光透过沈府花园里枝繁叶茂的槐树,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搅得人心绪不宁。
沈昭昭坐在水榭边的石凳上,望着池中嬉戏的红鲤,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石桌桌面。
水榭四周垂着淡青色的纱幔,被微风拂动,带来池中荷花的淡淡清芬,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抑。
“小姐,”
蕊珠轻手轻脚地走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苏小姐、林小姐,还有凌小姐都来了,正在花厅等候。”
沈昭昭,缓缓收回目光,眼底那片沉寂的冰湖没有丝毫波动。
“知道了。”
她起身,理了理身上那件为了符合“沈昭昭”身份而穿的樱草色撒花软烟罗裙,唇角习惯性地扬起一抹娇俏的弧度,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花厅里,气氛比室外更加凝滞。
苏婉儿穿着一身簇新的湖蓝色杭绸褙子,眼圈却微微泛红,没了往日里活泼灵通的模样,只低头绞着手中的帕子。
林静书依旧是一身月白色的素净衣裙,气质娴静,但紧抿的唇线和放在膝上微微收紧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最坐不住的当属凌香。
她一身火红色的骑射服,在这满是闺秀仪态的花厅里显得格格不入,此刻正焦躁地踱步,像一头被困住的小豹子,明媚的脸上满是愤懑和不解。
“凭什么!”
凌香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怒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皇上怎么会突然下旨封你为妃?为什么偏偏是你?你才回永熙城多久?这……这简直毫无道理!”
她已经认定昭昭是她的嫂嫂了,如今皇帝这般无异于就是在横刀夺爱。
沈昭昭踏入花厅,听到的便是凌香这句带着火药味的质问。
她脸上立刻堆起符合人设的、带着些许委屈和无奈的笑容,声音娇软:“香儿姐姐,别这么说,能被皇上选中,是……是沈家的福气。”
她这话说得毫无底气,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完美扮演了一个骤然被皇权选中、不知所措的商贾之女。
“福气?”
凌香猛地转身,几步冲到沈昭昭面前,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沈昭昭微微蹙眉,
“那深宫里有什么好?规矩多得能压死人,一堆女人围着一个男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昭昭,你这样的性子,怎么适应得了?”
她是真心把沈昭昭当成不谙世事的妹妹来疼惜。
苏婉儿也抬起头,担忧地道:“是啊,昭昭。宫里不比外面,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你性子单纯,又……又生得这般模样,我怕你……”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在场的人都明白。
美貌在宫廷,有时是利器,更多时候是催命符。
林静书叹了口气,声音轻柔却一针见血:“圣意已决,非我等可以置喙。昭昭,如今之计,唯有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她看向沈昭昭的目光带着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总觉得,这位突然出现的沈家千金,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娇憨,但具体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沈昭昭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她再抬头时,眼中已氤氲出一层薄薄的水汽,声音带着哽咽:“婉儿姐姐,静书姐姐,香儿姐姐……你们的心意,昭昭明白。可是……圣旨已下,若是不从,便是抗旨不尊,会连累父亲,连累沈家满门的……”
她这番话,将一个被迫接受命运、却又顾及家人的柔弱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苏婉儿和林静书闻言,神色更加黯然,她们深知皇权的威严,抗旨的代价,谁也承担不起。
凌香却依旧不甘心,她急声道:“我可以去求我爹,去求哥哥!让他们想办法……”
“香儿!”
沈昭昭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决绝的柔弱的颤抖,
“没用的。这是皇命。”
她反手握住凌香的手,指尖冰凉,
“姐姐们今日能来送我,昭昭已经感激不尽。日后……日后山高水长,只怕再难相见了。”
说着,那酝酿已久的泪珠,终于恰到好处地滑落,沿着光洁的脸颊,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冰凉一片。
这一哭,彻底点燃了离别的愁绪。
苏婉儿再也忍不住,拿出帕子拭泪。
林静书也别过脸去,悄悄红了眼眶。
凌香看着沈昭昭梨花带雨的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她想起马球会上惊马时她那惊惶无助的眼神,想起凉亭论兵法时她看似天真却偶尔犀利的言语,想起月下她舞剑时那抹柔韧的风姿……这样一个鲜活明媚的人,就要被锁进那金色的牢笼里了。
她猛地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松开沈昭昭的手,从腰间解下一柄装饰精巧却寒光内敛的短剑。
那短剑不过尺余长,鲨鱼皮鞘上镶嵌着几颗细小的红宝石,剑柄缠绕着防滑的金丝,一看便知并非凡品,且是时常被主人摩挲使用的。
“昭昭,这个你拿着!”
凌香将短剑强硬地塞到沈昭昭手中,语气不容拒绝,
“这是我及笄时,父亲送我的,名曰‘赤鳞’,吹毛断发,锋利无比。你带进宫去,藏在枕下也好,收在妆奁深处也罢,总归……总归能防个身,壮个胆!”
沈昭昭握着那柄犹带着凌香体温的短剑,手心传来沉甸甸的重量和金属的微凉。
她看着凌香那双明亮如火、此刻却盛满真挚担忧和不舍的眸子,冰封的心湖,竟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不掺杂任何算计的情谊。
她利用凌香的友情接近凌风,凌香却回报以毫无保留的真心。
这一刻,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某些真相,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她不能。
她是沈昭昭,她身上背负着“国仇家恨”,她是顾玄夜手中的棋子。
所有的感动,所有的愧疚,都必须深埋。
她抬起泪眼,看着凌香,眼中充满了“感动”和“无措”:“香儿姐姐,这太贵重了……我怎么能……”
“让你拿着就拿着!”
凌香性格里的飒爽和霸道此刻显露无疑,
“宫里人心叵测,多个防备总是好的!记住,若真有人敢欺辱你,也别一味忍让!我凌香的姐妹,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她说着,用力拍了拍沈昭昭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沈昭昭微微晃了晃。
苏婉儿也止了泪,上前拉住沈昭昭另一只手,哽咽道:“昭昭,保重。若有机会,捎信出来报个平安。”
林静书也温声道:“宫中规矩大,少说多看,谨言慎行。若有难处……唉。”
她未尽之语,大家都明白,宫门深似海,外面的手,又如何能轻易伸进去。
沈昭昭看着眼前三张情真意切的脸庞,苏婉儿的直率,林静书的清雅,凌香的炽烈……
这半年来,她戴着面具与她们交往,此刻却真切地感受到了离别的刺痛。
她深吸一口气,将短剑紧紧抱在怀中,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对着三人深深一拜:“婉儿姐姐,静书姐姐,香儿姐姐的恩情,昭昭……永世不忘。”
她的声音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这一次,那悲伤里,似乎多了几分真实的重量。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
送别了三位手帕交,沈昭昭独自一人站在沈府门口,望着她们马车离去的方向,久久不动。
晚风吹起她樱草色的裙摆和鬓边的碎发,背影在夕阳下拉得长长的,显得单薄而孤寂。
蕊珠默默地将一件披风搭在她肩上,低声道:“小姐,外面风大,回屋吧。”
沈昭昭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摩挲着怀中那柄“赤鳞”短剑冰凉的剑鞘。
剑鞘上的红宝石,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如同血滴般的光泽。
“蕊珠,”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散在风里,
“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心最不值钱?”
蕊珠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沈昭昭却似乎并不需要她的答案。
她缓缓转身,脸上所有的脆弱和感伤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那双明媚的桃花眼里,眼尾的朱砂痣依旧鲜红夺目,却再也映不出丝毫暖意。
她握紧了短剑,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明日,她将踏入那九重宫阙,去进行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博弈。
而今日这份掺杂着利用与真实的别离,这份来自凌香沉甸甸的赠礼,或许将成为那冰冷宫墙内,唯一一点带着温度的记忆,也是……时刻提醒她身份与任务的,残酷印记。
她抬头,最后看了一眼永熙城繁华的街景,然后决然转身,走进了沈府那扇缓缓关闭、如同巨兽之口的大门。
夜色,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