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日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永熙宫朱红的宫墙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
空气中浮动着紫藤花将谢未谢的淡薄香气,混合着雨后青草与湿润泥土的气息,静谧中蕴着几分慵懒。
凤仪宫偏殿一侧的小书房内,皇后柳云舒正襟危坐,听着内务府总管太监禀报宫中用度。
她面上端庄依旧,指尖却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力道渐重。
心腹宫女低眉顺眼地立于一侧,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陛下今日又去了揽书阁?”
皇后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总管太监腰弯得更低,小心翼翼回话:“回娘娘,是。陛下批阅奏折疲乏,说去揽书阁走走……柔婕妤娘娘,正伴驾在侧。”
“伴驾?”
皇后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是了,陛下特许她自由出入内廷藏书之地,这份恩宠,本宫当年亦未曾得。”
她目光掠过窗外开得正盛的牡丹,那艳丽的颜色此刻却有些刺眼,
“听闻,陛下还在阁内为她专设了一席雅座?”
“是……陛下亲口吩咐,道是‘书香墨韵,最配柔嘉气质’。”
太监的声音愈发低微。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闻檀香在香炉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皇后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未再言语。
那“柔嘉”二字,如同无形的针,轻轻刺在心上。
陛下近日对那沈氏女的偏爱,已非寻常,不仅允她翻阅连翰林院都需请示才能一观的孤本珍品,更是时常相伴左右,红袖添香……这沈昭昭,究竟有何魔力?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七层高阁——揽书阁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阁内光线略暗,却自有一种庄严静谧。
高大的楠木书架直抵穹顶,密密麻麻陈列着无数典籍,竹简、帛书、纸册,年代不一,墨香与陈旧书卷特有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沉静而厚重。
楚天齐换下朝服,着一身玄色暗云纹常服,坐于临窗的紫檀木大案后,手边摞着几本刚批阅完的奏折。
他并未急着处理政务,目光反而落在那抹徜徉于书架间的窈窕身影上。
江浸月正仰着头,专注地寻觅着书架高处的书目。
她今日穿着一身湖水绿软罗宫装,裙摆绣着疏落的兰草,乌发松松绾起,只簪一支素银嵌绿玉的簪子,脂粉未施,却比满架书香更引人注目。
阳光从高窗漏进,恰好勾勒她纤细的脖颈和流畅的肩线,宛如一幅活过来的工笔仕女图。
“陛下,”
她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身,唇边漾开一抹浅笑,声音软糯,
“这里的书,好多都是臣妾从未见过的。”
楚天齐冷峻的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朝她招手:“过来。”
江浸月莲步轻移,走到他身边。
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握住她的柔荑,将她引至大案一侧。
那里,不知何时已增设了一张略小的花梨木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俱全,还摆着一盏泡好的新茶,茶烟袅袅,清香扑鼻。
“日后你想看书,便在此处。”
楚天齐指着那张小案,语气是罕见的温和,
“阁内藏书,你皆可翻阅。若有不明之处,随时可问朕。”
侍立在阁门内侧的心腹太监高德胜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是波澜暗涌。
陛下勤政,揽书阁素来是他处理机要、静心思考之地,等闲妃嫔不得入内。
如今不仅破了例,竟还专为柔婕妤设座,允其常伴……这份殊荣,自元后去后,再无人得过。
江浸月眸中适时流露出惊喜与不可置信,她屈膝行礼:“臣妾谢陛下恩典!只是……这于礼制……”
“朕的话,便是礼制。”
楚天齐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严,却又在看向她时化为一丝纵容,
“你性子静,喜读书,这里比别处更适宜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
“比御花园清静,少些是非。”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江浸月心领神会,不再推辞,再次谢恩后,才小心翼翼地在那张属于她的书案前坐下。
指尖拂过光滑的桌面,感受着这份独一无二的恩宠背后,帝王日渐加深的迷恋与保护。
她随手从旁边书架上取下一本《舆地纪胜》,翻开,正是晏国边境的山川险隘图。
目光扫过,那些曾在顾玄夜给予的密报上见过的地名、关隘一一映入眼帘,但她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流露出纯粹的好奇与求知欲。
“陛下,”
她指着其中一页,声音带着几分懵懂,
“这书上说‘落鹰涧’飞鸟难渡,可我朝将士当年是如何跨越天险,大败宸军的呢?”
她抬眼望他,眼中满是依赖与崇拜,
“臣妾愚钝,只看图册,实在想象不出当时场景。”
这个问题,看似天真,却恰好问到了楚天齐昔日最为得意的战功之一。
果然,楚天齐闻言,唇角微扬。
他放下朱笔,起身走到她身边,俯身,就着她的手看向书页。
男性温热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带着龙涎香的清冽。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落鹰涧,开始讲述当年的战事部署,如何明修栈道,如何暗度陈仓,如何利用当地向导找到隐秘小路……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讲述时眸光锐利,仿佛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
江浸月听得极其专注,不时提出一两个看似幼稚却切中要害的问题,引得楚天齐解释得更深。
她微微仰着头,呼吸轻轻拂过他近在咫尺的侧颈。
“……原来如此,”
她恍然轻叹,眼中崇拜之色更浓,
“陛下用兵如神,竟能想到如此妙法!怪不得能成就赫赫战功。”
她的赞美真诚而直接,不似朝臣那般充满功利与敬畏,更像是一个女子对心上人纯粹的倾慕。
楚天齐心中那份属于帝王的疏离与孤寂,在她这般目光注视下,竟奇异地消融了几分。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娇颜,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雅的淡香,并非宫中常用的浓郁花香,而似空谷幽兰,若有若无,却更挠人心扉。
讲解的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他的目光从书页移到了她的脸上,流连于她轻颤的长睫,以及那微微开启、泛着柔润光泽的唇瓣。
阁内一时间静极,只余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高大的书架投下重重的阴影,将这一隅隔绝成暧昧旖旎的独立天地。
高德胜早已示意其他随侍太监宫女悄无声息地退至阁外等候,自己也垂首退到远处书架旁,尽力降低存在感。
“昭昭……”
楚天齐低唤了一声,声音喑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动。
江浸月似被这声呼唤惊到,羽睫急颤,脸上红晕更深,如同染了上好的胭脂。
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手腕却被他轻轻握住。
“陛下……”
她声如蚊蚋,带着一丝慌乱,一丝娇怯。
就在这情意缱绻,一触即发之际,阁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太监压低嗓音的通传:“陛下,贤妃娘娘遣人送来亲手熬制的莲子羹,道是陛下操劳,请陛下保重龙体。”
旖旎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楚天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握着江浸月的手微微松开。
江浸月立刻起身,退开一步,垂首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襟,姿态恭顺。
楚天齐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那点因被打扰而生的不悦,转而化为了对她“懂事”的怜惜。
他沉声对外道:“朕知道了,搁在外间吧。”
“是。”
脚步声远去。
楚天齐重新坐回大案后,却并未立刻拿起朱笔,而是对江浸月温声道:“吓着你了?”
江浸月轻轻摇头,抬起眼,眸光如水,带着一丝善解人意的微笑:“贤妃姐姐也是一片心意。陛下终日操劳,确实该歇息片刻,用些羹汤。”
她越是如此“大度”,楚天齐心中对贤妃那碗不合时宜的莲子羹,便越发觉得索然无味。
他甚至能想象到,若此刻是其他妃嫔在此,怕是早已趁机撒娇卖乖,或明或暗地排挤送来羹汤之人。
唯有她,沈昭昭,总是这般恬淡柔顺,不争不抢,心思纯净得如同初雪。
“朕不饿。”
他淡淡道,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方才指尖残留的细腻触感和她身上那股幽香,挥之不去。
江浸月也不再说话,安静地坐回自己的书案前,重新拿起那本《舆地纪胜》,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只是翻阅书页的指尖,微微泛着用力后的白。
夕阳西沉,橘色的光芒为揽书阁巨大的窗棂镀上一层暖金。
楚天齐处理完手头政务,抬眼望去,见江浸月仍沉浸在书海中,侧影在夕光里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抽走她手中的书卷。
江浸月茫然抬头,眼中还带着未散的书卷气。
“天色不早,仔细伤了眼睛。”
他的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
“陪朕去用晚膳。”
“是,陛下。”
她柔顺应下,起身时,裙摆拂过他的袍角,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香风。
两人并肩走出揽书阁。
候在阁外的高德胜连忙跟上,目光扫过陛下舒缓的眉宇,再看向一旁低眉顺眼、却难掩绝色的柔婕妤,心中暗叹:这后宫的风向,怕是要彻底变了。
晚风拂过,吹动宫道两旁的花树,落英缤纷。
帝妃二人的身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看似和谐般配,却不知这温情脉脉之下,暗藏着多少算计与即将掀起的滔天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