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尾巴带着几分夏日的躁意,但皇宫深处,高墙阻隔了大部分暑气,尤其是清晨和夜晚,仍残留着些许凉意。
流云殿内,虽不似景和宫那般荒芜破败,却也因位置稍偏,比起皇后的凤仪宫、贵妃的华阳宫,总觉少了几分阳春暖意,多了几分清寂。
这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轻纱般笼罩着宫殿的琉璃瓦。
值夜的小太监打着哈欠,轻手轻脚地开始洒扫庭院。
大宫女蕊珠早已起身,指挥着两个小宫女准备主子的洗漱用物。
一切看似与往常无异,唯有殿内角落那几乎燃尽的炭盆,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清冷。
江浸月醒得比平日稍早了些。
并非被噩梦惊醒,而是被一丝渗入锦衾的寒意扰了睡眠。
她拥着被子坐起,目光掠过窗棂外灰白的天色,最后落在殿内那个巨大的鎏金炭盆上。
盆中只剩下些许暗红色的余烬,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薄的热力。
“蕊珠。”
她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平静无波。
“娘娘醒了?”
蕊珠连忙捧着温水盆进来,见她目光落在炭盆上,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低声道,
“奴婢这就让人添炭。只是……昨日送来的份例,都是些烟大呛人的次等银霜炭,奴婢怕点了熏着娘娘,没敢多用,故而……后半夜就有些凉了。”
江浸月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她起身,任由蕊珠伺候着梳洗。
铜镜中映出的容颜,依旧娇美,眉眼间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她看着镜中为自己绾发的蕊珠,又瞥了一眼垂手立在珠帘外,看似恭敬,实则耳朵微竖的云卷。
这流云殿,看似是她这个新晋宠妃的安乐窝,实则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
皇后柳云舒端庄贤德的名声在外,但掌控六宫的权柄,她绝不会轻易放手。
这殿内殿外,不知有多少是凤仪宫安插的眼线。
而那个负责分发流云殿用度的内务府管事太监刘保,便是皇后一条颇为忠实的走狗。
克扣份例,以次充好,不过是惯常的下马威和试探,意在提醒她,即便得宠,也需认清谁才是这后宫真正的主人。
用过早膳,江浸月惯例前往凤仪宫请安。
皇后端坐上位,依旧是一副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姿态,言语温和,关切地问及各位妃嫔的起居,尤其是对新晋的柔婕妤和丽妃萧如玉,更是多问了几句。
丽妃萧如玉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宫装,娇俏明媚,言笑间眼波流转,带着一种天真烂漫的风情,应对皇后问话时,也是笑语嫣然,仿佛全然不知宫中深浅。
江浸月则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言语不多,回答得体,偶尔抬眼与皇后目光相接,也是迅速垂下,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
请安完毕,众妃嫔散去。
江浸月扶着蕊珠的手,缓缓走在回宫的石子小径上。
春日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但她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算计。
午后,楚天齐处理完政事,心血来潮般来到了流云殿。
他并未让人通传,踏入殿门时,正看见江浸月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卷书,纤细的身影在透过窗棂的光柱中,显得有些单薄。她似乎看得入神,并未察觉他的到来。
楚天齐挥手止住了欲要行礼的宫人,放轻脚步走近。
直到他的影子投在书页上,江浸月才恍然惊醒般抬起头,见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与欣喜,忙要起身行礼:“陛下……”
“免了。”
楚天齐扶住她的肩膀,顺势在她身边坐下,目光扫过她手中的书卷,是本《晏国风物志》,不由笑道,
“爱妃倒是好学,整日与这些书卷为伴,也不嫌闷得慌?”
江浸月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颈项,声音轻柔:“臣妾愚钝,不比姐妹们伶俐,唯有读些杂书,方能略解深宫寂寥。且书中自有天地,能知我大晏山河壮丽,物阜民丰,亦是乐事。”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语气愈发温软,
“尤其见陛下每日为国事操劳,臣妾便想,若能多知晓一些风土人情,或许……或许偶尔也能为陛下分忧一二,哪怕只是聆听,也好。”
她这话说得极其自然,不带丝毫谄媚,仿佛只是妻子对丈夫最寻常的关切。
楚天齐听得心中熨帖,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蹙眉道:“手怎么这般凉?可是宫人伺候不用心?”
江浸月连忙摇头,唇边漾开一抹浅笑,如春风拂过湖面:“陛下挂心了,臣妾一切都好。宫中用度皆有定例,皇后娘娘治理六宫,事事周全,精细妥帖,臣妾感激不尽。只是……”
她话语微顿,似有些难以启齿,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
“或许是臣妾自身体质偏寒,总觉得这流云殿……比起他处,似乎……似乎炭火稍欠些暖意。想是春日天气反复,内务府调配不及,也是常理。”
她语气温婉,字字句句都在体谅皇后,夸赞宫规森严,唯独最后那句“炭火稍欠暖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轻轻巧巧,却足以荡开涟漪。
楚天齐是何等人物,自幼在宫廷倾轧中长大,对后宫这些克扣刁难的手段心知肚明。
他深知皇后表面贤德,实则掌控欲极强,对流云殿这位新晋宠妃,绝无可能真心善待。
此刻听昭昭如此“懂事”,非但不抱怨,反而为皇后和内务府开脱,心中那点怜惜与不悦顿时交织升起。
怜惜的是她的柔顺与隐忍,不悦的是竟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如此怠慢他放在心上的人。
这怠慢的虽是沈昭昭,拂的却是他楚天齐的颜面。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语气听不出喜怒:“是么?春寒料峭,爱妃身子弱,确实该多用些好炭。朕知道了。”
他又坐了片刻,问了问她读的书,闲话几句家常,仿佛方才那段插曲并未发生。
然而,在他离开流云殿,踏入御书房的那一刻,脸色便沉了下来。
“高德胜。”
他沉声唤道。
心腹太监高德胜立刻躬身近前:“奴才在。”
“去,给朕查查,流云殿的份例,尤其是炭火用度,是谁在经手,又是按什么规矩分的。”
楚天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暗中查,不要惊动任何人。”
“奴才遵旨。”
高德胜心中一凛,立刻领命而去。
他伺候皇帝多年,深知陛下心思,这是有人要倒霉了。
高德胜的办事效率极高,不过两三日,便将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
内务府分管炭火采买与分发的管事太监刘保,仗着是皇后远房亲戚提拔上来的,平日里没少干中饱私囊的勾当。
将上好的银霜炭偷偷换掉,或是克扣数量,以次充好,所得的银钱,一部分落入自己腰包,一部分则用来打点上下,巩固关系。
流云殿作为新宠居所,又无强硬母族背景,自然成了他首要克扣的对象。
证据确凿,甚至连刘保在宫外置办宅院、包养对食的丑事都被挖出了一二。
消息传到凤仪宫时,皇后柳云舒正在品茗,听完心腹宫女的回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面上却不动声色。
“蠢货!”
她在心中暗骂一声。
她确实授意过可以适当“敲打”一下沈昭昭,让她知道分寸,却没想到刘保这奴才如此贪婪愚蠢,竟在炭火这等容易被察觉的事情上做手脚,还被人抓了个正着!
更重要的是,皇帝是“暗中”查访,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并未完全相信她这个皇后能“公正”处理,或者说,皇帝是在给她留面子,等她自行决断。
若她包庇刘保,无疑坐实了御下不严,甚至纵容手下苛待妃嫔的罪名,她在皇帝心中那“贤德”的形象必将受损。
若她严惩……刘保知道她不少事,虽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节,但终究是个隐患。
权衡利弊,不过瞬息之间。
皇后放下茶杯,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语气淡漠,听不出丝毫情绪:“刘保身为内务府管事,贪墨宫帑,苛待妃嫔,罪证确凿,实乃宫闱之耻。传本宫懿旨,革去其管事之职,杖责八十,打入掖庭狱,听后发落。其名下所有非法所得,悉数抄没。内务府相关失察人员,一律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命令下达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大义灭亲的果决。
当消息传到流云殿时,蕊珠正指挥着小太监将新送来的、品质上乘的银霜炭填入炭盆中,炭火燃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殿内暖意融融。
“娘娘,刘保那个老刁奴被打入掖庭了!”
蕊珠难掩兴奋,压低声音道,
“还是皇后娘娘亲自下的令!看以后谁还敢克扣咱们流云殿的用度!”
江浸月正对着一局残棋,闻言,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轻轻落下,精准地堵住了黑棋的一条活路。
她脸上并无太多喜色,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只是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掠过的一丝微风,转瞬即逝。
“皇后娘娘执掌宫规,自然公正严明。”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下去吧,炭火既足,夜里记得守好,莫要走了水。”
“是,娘娘。”
蕊珠虽不解主子为何如此平静,但还是恭敬应下,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恢复宁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更漏滴答。
江浸月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棋子纠缠,杀机四伏。
除掉一个刘保,不过是敲山震虎,断去皇后一条不甚重要的臂膀,顺便在这后宫众人面前,立了一个“连皇后的人都因怠慢她而受严惩”的微妙威信。
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而她,早已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青楼孤女,也不是那个会对虚情假意抱有幻想的沈昭昭。
她是江浸月,从地狱里爬出来,带着血海深仇和冰冷决心的复仇者。
与此同时,丽妃萧如玉所居的绮春殿内,她也听闻了刘保被处置的消息。
她正对镜试戴着恭亲王昨夜私下赠她的一对珍珠耳珰,闻言,手中动作一顿,镜中娇媚的容颜上闪过一丝复杂。
“这个柔婕妤……倒是有几分手段。”
她喃喃自语,随即又嗤笑一声,
“不过,攀得越高,摔得越惨。皇后这次吃了暗亏,岂会善罢甘休?”
她抚摸着耳垂上冰凉的珍珠,眼中重新凝聚起坚定与算计。
她的目标,从来不是与这些女人争宠,她的任务,是帮助王爷,登上那至高之位。
这后宫越乱,于王爷的大业,便越有利。
暮色渐沉,宫灯次第亮起,将重重宫阙映照得如同白昼,却照不透那隐藏在雕梁画栋下的重重心机与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