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春色渐欲迷人眼,牡丹吐艳,芍药争妍,正是百花最盛的时节。
皇后柳云舒循例在凤仪宫的小花园设了赏花宴,邀众妃嫔一同品茗赏春。
丝竹声声,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只是这融融春意之下,却潜藏着无数双审度试探的眼睛。
柔婕妤沈昭昭的位置,被安排在皇后右下首,与丽妃萧如玉相对,其受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她今日穿着一身湖水绿的宫装,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清新淡雅,在这姹紫嫣红中反而格外显眼。
她神色恬静,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应对各方投来的目光,从容自若。
宴至半酣,几位年长的皇子公主也被嬷嬷们领来给诸位母妃请安。
其中,已故元后所出的皇长子楚煜最为引人注目。
他年方七岁,身着杏黄色皇子常服,小小年纪眉宇间已有了几分其父的轮廓,只是被皇后抚养,难免带了些骄纵之气。
他规规矩矩地向皇后行了礼,又依序向各位高位妃嫔问好。
轮到江浸月时,楚煜抬起小脸,黑亮的眼睛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并未如对贵妃、贤妃那般恭敬,只是草草拱了拱手,奶声奶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很会讨父皇欢心的柔婕妤?”
此言一出,满场瞬间一静。
丝竹声仿佛都滞涩了片刻。
空气像是骤然被抽紧,方才的和乐气氛荡然无存。
众妃嫔神色各异,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江浸月和皇长子身上。
丽妃萧如玉以团扇掩唇,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看好戏的兴味。
贤妃叶知秋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垂眸不语,仿佛置身事外。
凌贵妃凌楚然性子直,闻言便蹙起了描画精致的眉,但碍于皇后在场,并未立刻发作。
而被降为婕妤的赵氏,眼中则毫不掩饰地掠过一丝快意。
谢昭仪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温良模样,只是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收紧。
慎嫔、安嫔、苏嫔等人更是屏息凝神,不敢多言。
连平日里最是活络、善于钻营的宋才人,此刻也紧紧闭上了嘴,小心地观察着皇后和柔婕妤的脸色。
这话,若是出自其他皇子或成年人之口,已是极大的不敬。
而出自年仅七岁、身份特殊的皇长子之口,其意味更是耐人寻味。
一个七岁的孩子,如何能懂得“讨欢心”这样的词?
这背后,难保没有旁人的“悉心教导”。
江浸月脸上那抹恬静的笑容微微一凝,但并未失态。
她站起身,对着皇长子微微一福,语气依旧温和柔婉:“大殿下安好。臣妾愚钝,只是恪守本分,尽心侍奉陛下而已。”
她将“讨欢心”轻轻揭过,姿态放得极低,更显宽容大度。
皇长子楚煜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身后脸色发白的嬷嬷死死拉住。
皇后面上波澜不惊,仿佛刚才那尴尬的一幕从未发生,她温和地对楚煜招招手:“煜儿,到母后这里来。不可对柔娘娘无礼。”
语气虽是责备,却并无多少严厉之色。
然而,这一幕早已被随侍在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太监高德胜看在了眼里。
他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对一个心腹小太监低语几句,那小太监便一溜烟地往御书房方向去了。
赏花宴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继续,只是众人心思各异,再无人真正沉浸于这满园春色。
约莫一个时辰后,赏花宴散去。
众妃嫔各自行礼告退。
江浸月扶着蕊珠的手,刚走出凤仪宫不远,便被高德胜亲自拦下。
“柔婕妤娘娘留步。”
高德胜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
“陛下请您往御书房一趟。”
江浸月心中了然,面上却适当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与不安:“高公公,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高德胜笑容不变,语焉不详:“娘娘去了便知。陛下只是……想问问娘娘今日赏花宴可还尽兴。”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楚天齐端坐于御案之后,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皇长子楚煜则有些不安地站在下首,小手揪着衣角,偷偷抬眼觑着父皇的脸色。
江浸月进去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依礼下拜:“臣妾参见陛下。”
“爱妃平身。”
楚天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先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确认她无恙,才转向楚煜,声音低沉了几分,
“煜儿,将你方才在凤仪宫对柔娘娘说的话,再对朕说一遍。”
楚煜小脸一白,嗫嚅着不敢开口。
“说。”
楚天齐的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楚煜吓得一抖,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重复了那句“很会讨父皇欢心的柔婕妤”。
楚天齐听完,并未立刻发怒,而是沉默了片刻。
这沉默比疾言厉色的训斥更让楚煜害怕。
“煜儿,”
良久,楚天齐才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你是朕的嫡长子,元后所出,身份尊贵,更当时时谨记言行举止,关乎天家体统,亦关乎你自身的修养。”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儿子:“柔娘娘是朕的妃嫔,是你的长辈。长者,当敬。这是为人最基本的道理,太傅难道没有教过你?‘讨欢心’三字,轻佻失礼,非皇子所宜言。你可知错?”
楚煜到底还是个孩子,被父皇这般严肃质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声啜泣道:“儿臣……儿臣知错了……”
“错在何处?”
楚天齐并不轻易放过。
“儿臣……不该对柔娘娘无礼……”
楚煜抽噎着。
“还有呢?”
楚天齐追问,
“这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听旁人说的?”
楚煜瑟缩了一下,偷偷看了一眼旁边垂手侍立、面无人色的嬷嬷,小声道:“是……是儿臣听宫人闲聊时说的……”
楚天齐眼中寒光一闪,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那嬷嬷,那嬷嬷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看来,是朕平日对身边人太过宽纵了。”
楚天齐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御书房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竟敢在皇子面前搬弄是非,妄议妃嫔!”
他没有再追问楚煜,有些事,点到即止,深究下去,牵扯出的可能就不仅仅是几个碎嘴的宫人了。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儿子,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
“煜儿,你需记住。柔娘娘性情柔嘉,待人宽和,朕心甚慰。你当以礼相待,如同敬重其他母妃一般。今日之事,朕念你年幼,不予重罚。但需闭门思过三日,将《孝经》与《礼记》中关于‘敬长’的篇章,各抄写十遍。至于你身边这些不知尊卑、妄言生事的奴才……”
他冷冷一瞥,
“高德胜,全部撤换,发配暴室。另择稳重知礼之人伺候皇子。”
“奴才遵旨。”
高德胜立刻躬身应道。
楚煜哭着被带了下去。
御书房内只剩下楚天齐和江浸月。
楚天齐起身,走到江浸月面前,握住她微凉的手,语气带着歉意与安抚:“昭昭,受委屈了。是朕管教不严,让你平白受此轻慢。”
江浸月抬起眼,眼中水光盈盈,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她轻轻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陛下言重了。大殿下年幼,童言无忌,臣妾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只是连累陛下为臣妾操心,臣妾心中实在难安。”
她这般隐忍懂事,更让楚天齐心生怜惜。
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低声道:“朕不会让任何人轻慢了你。你是朕放在心上的人,他们需得明白。”
他这话,看似是对江浸月说的,又何尝不是说给这宫中所有窥探、嫉妒、蠢蠢欲动的人听?
帝心偏向,已然明朗。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六宫。
皇后柳云舒在凤仪宫听闻御书房的结果后,静坐了良久,手中那串碧玉佛珠几乎要被捏碎。
她精心抚养皇长子,固然有巩固地位之嫌,却也未尝没有几分真心。
如今皇帝为了一个柔婕妤,如此严厉地训诫皇长子,甚至撤换了她安排的人,这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她的脸上。
凌贵妃在自己华阳宫内,对心腹宫女彩珠嗤笑道:“皇后这次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想借着小孩子的嘴给沈昭昭没脸,结果倒让陛下更心疼那她了!活该!”
贤妃叶知秋在琼华殿抚琴,琴音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滞涩。
她抬眼望向窗外流云殿的方向,眼中神色复杂难辨。
陛下对那沈氏,似乎已不仅仅是宠爱了……
丽妃萧如玉把玩着恭亲王所赠的珍珠耳珰,娇媚的脸上露出一丝算计的笑容。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皇后与柔婕妤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于她,于王爷,都是好事。
而被降位的赵婕妤,则在宫中气得摔碎了一套茶具,咬牙切齿:“沈昭昭!本宫看你还能得意几时!”
谢昭仪依旧在佛前诵经,只是那木鱼声,比往日急促了些许。
慎嫔、安嫔等人更是噤若寒蝉,心中对那位看似柔弱的柔婕妤,忌惮更深。
次日,皇长子楚煜在去向皇后请安的路上,偶遇正要去给太后请安的江浸月。
这一次,不用任何人提醒,小小的皇子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对着江浸月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声音虽还稚嫩,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恭谨:“煜儿给柔娘娘请安。”
江浸月停下脚步,温和地受了他的礼,柔声道:“大殿下快快请起。”
她上前一步,从蕊珠手中接过一个精巧的九连环,递给楚煜,
“听闻殿下聪慧,这个玩意儿给殿下解闷。”
楚煜迟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江浸月温柔含笑的眉眼,又想起父皇昨日严厉的话语,最终还是双手接过,低声道:“谢柔娘娘。”
看着皇长子远去的、比往日沉稳了不少的小小背影,江浸月唇角的笑意浅浅,眼底却是一片清冷无波。
这后宫的风,因为一个孩子的无心之言,再次悄然转向。
而真正的波澜,恐怕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