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永熙城,彻底被严寒笼罩。
接连几场大雪,将宫闱内外粉砌成一个琼装玉琢的世界。
各宫屋檐下挂满了晶莹的冰棱,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宫人们裹着厚厚的棉衣,行走在清扫出的宫道上,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雾。
流云殿内却是一派暖融景象。
地龙烧得旺,墙角鎏金炭盆里银骨炭燃得正红,偶尔爆起一丝火星,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雪中春信”香气,混合着江浸月身上特有的冷香,氤氲出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氛围。
楚天齐下朝后,习惯性地便踏足此地。
他褪去沾了雪沫的玄狐大氅,接过江浸月亲手奉上的暖茶,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她于灯下安静刺绣的侧影,只觉得连日来因边境摩擦和朝堂争执而紧绷的神经,都舒缓了下来。
“还是你这里最是舒心。”
他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
江浸月抬起头,对他柔柔一笑,眼波流转间情意宛然:“陛下能来,臣妾这里便蓬荜生辉了。”
她放下手中的绣绷,那是她为他绣的第三方帕子,上面的翠竹已初见风骨。
“内务府今日送来了新制的‘雪中春信’,陛下闻着可还喜欢?”
楚天齐深吸一口气,点头赞道:“清冽悠远,恰似寒梅映雪,正合时宜。还是昭昭你会调理这些。”
他并未察觉任何异常。
然而,就在这温情脉脉的表象之下,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凤仪宫内,炭火同样烧得旺盛,却驱不散那股子沉郁之气。
皇后柳云舒坐在暖炕上,手中捧着手炉,听着心腹宫女低声禀报流云殿的“盛况”,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手炉上精致的珐琅彩绘。
“陛下……今日又宿在流云殿了?”
她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寒意。
“是,娘娘。这已是这个月第十五日了……”
宫女的声音越来越低。
皇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不能再等了。
那个沈昭昭,不仅独占圣宠,如今竟隐隐有插手朝政的迹象,长此以往,中宫威严何在?
她柳家的地位又何在?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不远处博古架上那盆叶知秋送来的绿菊上。
花已有些开败,但那份“静待”的默契,该派上用场了。
“去请贤妃过来一趟,就说本宫新得了一副前朝古画,请她一同鉴赏。”
皇后淡淡吩咐。
片刻后,贤妃叶知秋踏雪而来。
她依旧是一身素雅装扮,只在发间多簪了那对皇后所赐的赤金点翠如意簪,平添几分不动声色的贵气。
两人屏退左右,于暖阁内对坐。
皇后并未急着展示古画,而是闲聊般提起:“今年这雪下得甚大,各宫用炭激增,内务府前儿还来禀报,说库房有些吃紧。还是妹妹这里清静,用度也省。”
叶知秋微微一笑,捧起茶杯暖手:“臣妾喜静,不比流云殿,陛下常去,自然要多费些炭火心思,力求周全妥帖。”
她话语轻柔,却精准地将话题引向了目标。
皇后眸色微深,顺着她的话道:“是啊,流云殿如今是陛下心尖上的地方,一应物事皆需精心。尤其是那‘雪中春信’,陛下赞不绝口,说是柔婕妤调理得好。”
她顿了顿,似是无意道,
“说起来,这批新进的香,内务府核查时似乎提及,有一味辅料‘龙脑’,品质似乎比往年的更佳,香气也更持久些。”
叶知秋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龙脑?
她博览群书,尤精医理,自然知道,若以某种特殊手法处理过的“梦萦萝”粉末混入龙脑之中,其气味极难分辨,但日久天长,吸入者会精神萎靡,子嗣艰难。
皇后这是在暗示她,从香料入手,而且,是利用她叶家可能存有“梦萦萝”记载这一点,来撇清自身。
这是一招借刀杀人,亦是投名状。
叶知秋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冷笑。
皇后既要她出手,又想将自己摘得干净。
但……眼下沈昭昭风头太盛,确实需要打压。
而且,此事若成,皇后必然更加倚重她;若败……皇后也休想完全脱了干系。
“娘娘说的是,”
她再抬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好的香料,确实需得精心调配,方能物尽其用。臣妾近日翻阅古籍,恰巧看到一些关于香料配伍的趣闻,或可说与娘娘解闷……”
两人一番云山雾罩的交谈,看似在讨论香道古籍,实则已定下了毒计的方向与分工。
皇后负责在内务府核查环节做手脚,提供处理过的“龙脑”;
而贤妃,则负责动用她在太医院或宫中人脉,确保事情顺利进行,并利用叶家的背景,在必要时成为“合理”的嫌疑对象。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内务府的小太监顶着风雪,将各宫份例的“雪中春信”香饼送至流云殿。
负责接收的蕊珠仔细检查了包装、印鉴,确认无误后才收入库中。
她并未察觉,那看似严丝合缝的包装,早已被人用特殊手法打开又复原,内里的香饼,也并非全然纯净。
是夜,流云殿内依旧熏着“雪中春信”。
江浸月靠在榻上看书,鼻翼微动,总觉得今日这香气,比往日似乎……更甜腻了一分,那丝甜腻极淡,若有若无,混杂在梅香与冷冽的木质调中,几乎难以捕捉。
她放下书,揉了揉额角,对一旁整理绣线的蕊珠道:“蕊珠,你可觉得今日这香,闻久了似乎有些闷?”
蕊珠停下手中的活,仔细嗅了嗅,疑惑道:“娘娘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许是奴婢今日有些鼻塞?”
江浸月心中那点异样感却挥之不去。
她在风尘中打滚多年,对气味最为敏感,尤其是那些不怀好意的“加料”。
这丝不寻常的甜腻,勾起了她某些不愉快的记忆。
“许是吧。”
她未再多言,心中却已暗自警惕。
皇后的手段,终于要来了吗?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垂手立在角落的云卷,后者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夜色渐深,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所有的痕迹,也掩盖了悄然弥漫的杀机。
流云殿温暖的殿宇内,暗潮已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