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仿佛只是御花园内几场花事更迭的工夫,便已由春意阑珊转入初夏时节。
空气中开始浮动着栀子花浓烈的甜香,与日渐炽热的阳光交织,酝酿出一种慵懒又躁动不安的氛围。
被皇后柳云舒在凤仪宫当众严斥的赵美人,回到自己那略显偏僻的“听雨阁”后,果真就“病”了。
起初,或许确有几分因惊吓和羞辱带来的不适,但更多的,是江浸月通过凌贵妃递来的暗示,以及她自身对皇后报复的恐惧,共同作用下的一种顺势而为。
听雨阁内,终日弥漫着一股药味。
赵美人原就是个胆小怯懦的性子,家世不显,在宫中如同无根的浮萍。
那日凤仪宫的经历,对她而言不啻于一场噩梦。
皇后那看似端庄、实则冰冷的眼神,引经据典却字字诛心的训斥,以及周遭妃嫔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都让她如坐针毡,回来后便恹恹的,食欲不振,夜间也时常惊醒。
这日,她正靠在窗前,望着院子里那几株开残了的芍药发呆,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来:“娘娘,该用药了。”
赵美人蹙着眉,推开药碗:“整日喝这些苦汁子,也不见好,反倒心里更堵得慌。”
宫女低声劝道:“娘娘,良药苦口。再说了……流云殿那边……不是也让您好生‘将养’着么?”
宫女话中有话,眼神带着暗示。
赵美人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流云殿的柔婕妤……如今宫中谁不知那是陛下心尖上的人,风头正盛。
她让人传来的“关切”,看似是让她安心养病,实则是一种不容拒绝的指令——她这“病”,必须“好好”地生下去。
她得罪不起皇后,如今更不敢违逆圣宠正浓的柔婕妤。
这两座大山压下来,她这棵小草除了按照别人划定的路子“病”下去,还能如何?
一种更深沉的无力与恐惧攫住了她。
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场无形博弈中的棋子,连生病的自由都没有。
这种精神上的煎熬,比任何风寒都更伤人。
她的脸色愈发苍白,眼底的青黑也日益明显,倒真有几分病入膏肓的模样了。
时机渐渐成熟。
江浸月通过凌贵妃,向太医院递了话。
很快,一位姓孙的太医便被安排来为赵美人请脉。
孙太医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在太医院中以医术精湛、性情耿直着称。
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背景——其祖上曾在江南为官,因不肯依附当时势力正盛的柳家旁系,被寻了由头罢官,家道因此中落。
这份旧怨,孙太医一直铭记于心,只是平日深藏不露。
他踏入听雨阁,闻到那浓重的药味,又见赵美人神色惶惶、气息微弱的样子,心中便先有了几分判断。
仔细诊脉后,他发现赵美人脉象弦细而数,左关尤甚,确是肝气郁结、心神不宁之象,但绝非寻常风寒或体虚所致。
“美人娘娘近日是否常感胸闷胁痛,夜寐不安,易惊多梦?”
孙太医沉声问道。
赵美人弱弱地点点头,眼中带着希冀:“孙太医,您看我这病……”
孙太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却显然许久未动的妆奁,以及窗外那过于寂静的庭院,心中了然。
他重新坐下,捋了捋胡须,语气凝重,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殿内伺候的宫人都听清楚:
“娘娘此症,非寻常外感风邪,亦非内伤虚损。脉象显示,乃忧思恐惧过度,惊扰心神,致使肝木横逆,气机郁结。所谓‘怒伤肝,思伤脾,恐伤肾’,娘娘如今是数症并发。《内经》有云:‘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
“娘娘这病根,在于心,在于情志。乃是因外界巨大压力,惊惧交加所致,非寻常药石所能速效,需得绝对静养,安心宁神,万不可再受任何惊扰刺激,否则……恐成沉疴,药石无灵。”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听起来极具权威性。
殿内的宫女太监们听得面面相觑,心中都已明了——“外界巨大压力”、“惊惧交加”,这指向的,不就是凤仪宫那场训斥吗?
赵美人更是被“恐成沉疴,药石无灵”几个字吓得魂飞魄散,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抓着宫女的手瑟瑟发抖。
孙太医开出了一些疏肝解郁、宁心安神的方子,又再三叮嘱务必静养,这才提着药箱离去。
他走出听雨阁时,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
他并未说谎,赵美人的病症确实如此,他只是将病因说得更明确、更严重了些。既尽了医者的本分,又顺势给了那高高在上的柳家一记软刀子。
至于这消息会如何传到陛下耳中,又会引起怎样的风波,那就不是他一个太医能控制的了。
很快,“赵美人因被皇后训斥,忧惧成疾,太医断言需绝对静养,不能再受刺激”的消息,便如同水入油锅,在后宫隐秘地炸开了。
虽无人敢公开议论,但各宫主位心中都有一本账。
皇后“苛待妃嫔,手段严酷”的恶名,算是初步坐实了。
就在孙太医“诊断”赵美人的同时,另一条更隐蔽的线,也在悄然收紧。
凤仪宫库房,位于宫殿群最不起眼的西北角,平日里除了定期清扫和存放废旧物品,少有人至。
负责打理此处的老太监常福,如同这库房本身一样,沉默、陈旧,几乎被所有人遗忘。
他在凤仪宫待了近二十年,见证了柳云舒从太子妃到皇后的全过程,也看尽了这宫中的起落沉浮。
他原本早已麻木,只求安稳度日,直至老死宫中。
然而,一年前,一群“江南商人”找到了他宫外唯一的亲人——那个他视若亲子的侄子,不仅治好了侄子的顽疾,还赠予重金,将其安置在江南富庶之地,过上了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条件只有一个——在需要的时候,听从指令。
常福没有选择。他这条老命不值钱,但他不能断了侄子好不容易得来的前程。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但他更知道,若不照做,侄子的下场只会更惨。深宫的残酷,他比谁都清楚。
今夜,月黑风高,乌云遮蔽了星月。
凤仪宫因皇后的威严,入夜后更是寂静得可怕。
常福如同往常一样,提着昏暗的灯笼,进行睡前的最后一次巡查。他步履蹒跚,动作迟缓,与平日并无二致。
走到库房最深处,那个堆放废弃杂物、蛛网密布的角落,他停下脚步。
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绝无一人后,他才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样用油布包裹的东西。
那东西,是数月前,在一个同样黑暗的夜晚,由一个小太监借口送废弃布料时,混在杂物中交给他的。
他一直藏在身上,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打开油布,里面是几个用粗糙灰布扎成的小人,上面用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迹的颜料,写着模糊难辨的字迹,隐约能看出是生辰八字,小人胸口、腹部还插着几根细长的银针。
入手冰凉,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常福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拿捏不住。
他按照指令,撬开那个早已被遗忘、落满厚厚灰尘的旧箱笼底部的暗格,将这几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布偶小心翼翼地塞了进去,再迅速将暗格恢复原状,抹去所有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满头冷汗,靠着冰冷的墙壁喘息了许久,才勉强平复剧烈的心跳。
灯笼昏黄的光线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他知道,这东西一旦被发现,凤仪宫将面临灭顶之灾。
但他别无选择。
他提起灯笼,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深宫的黑暗之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箱笼底部的邪恶之物,在无声地等待着引爆一切的时机。
后宫的风波,不可避免地会波及前朝。
就在赵美人“病重”、凤仪宫库房被埋下致命隐患的同时,一份匿名的“密报”,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御史大夫周正的案头。
周正,年过五旬,面容清癯,目光如炬,是朝中有名的“铁面御史”。
他出身寒门,全凭自身才干和一股不惧权贵的硬气,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他对柳家把持科举、排挤寒门学子的做法早已不满,只是苦于没有确凿证据,难以撼动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
这份“密报”来得正是时候。
里面详细列举了柳氏外戚在河东赈灾中,如何利用职权,在粮草采购、民夫征调等环节层层盘剥、中饱私囊的具体事例,甚至还有几封模仿笔迹、几可乱真的“往来书信”副本,暗示柳家核心人物知情乃至纵容。
此外,还附上了柳家几位纨绔子弟在京城欺行霸市、强占民田、甚至闹出人命的诸多劣迹,时间、地点、苦主姓名,一应俱全,虽非铁证,但线索清晰,极易查证。
周正看完,拍案而起,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国之蠹虫!社稷之害!”
他低声怒吼。他深知这份“密报”来源可疑,很可能涉及后宫倾轧,但其内容若属实,柳家便是罪无可赦!
他身为御史,纠劾不法是他的职责所在,岂能因畏惧权贵而置若罔闻?
他立刻召集了几位信得过的下属,开始暗中核实“密报”中的内容。
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后宫近来关于皇后“苛待”妃嫔致其“忧惧成疾”的风声。
前后联系,他心中已然明了,一场针对柳氏外戚乃至中宫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他,愿意做那个在朝堂之上,率先投出巨石,掀起惊涛骇浪的人。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江浸月布下的暗桩已各就各位,搜集的“罪证”已悄然摆放,前朝的利刃也已磨砺待发。
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大网,在初夏这看似平静的深宫与朝堂之下,已然完全张开,只待那最后一刻的收网,便将掀起吞噬一切的狂澜。
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前的极度压抑,连最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那潜藏在繁华下的、令人心悸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