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京城的冬日,比永熙城更添几分酷烈。
寒风如同裹挟着冰碴子的鞭子,呼啸着抽打在巍峨的宫墙之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天色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
皇宫内,虽然地龙烧得旺盛,但那份从北境席卷而来的紧张气氛,却让每个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寒意。
宸国皇宫,宣政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龙椅上,年迈的宸帝顾臻剧烈地咳嗽着,苍老的面庞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心腹太监刘瑾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为他抚背顺气,递上温热的参茶。
“废物!一群废物!”
宸帝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将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狠狠摔在御阶之下,声音嘶哑却带着雷霆之怒,
“韩擎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小小的落鹰涧,损兵折将数千,竟让晏国凌不疑那个老匹夫占了上风!朕的颜面何存!宸国的颜面何存!”
阶下,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垂首不语。
北境战事不利的消息早已传开,韩擎将军初时的锐气在晏国名将凌不疑沉稳老练的防守反击下,已然受挫,最近一次交锋更是吃了个不小的亏,折损了不少先锋精锐。
主战派的气焰被打压了下去,主和派则暗自窃喜,却也不敢在陛下盛怒时触霉头。
五皇子一党的官员悄悄交换着眼色,准备出列表态,将责任推给主战的太子。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父皇息怒。”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顾玄夜出列,躬身行礼。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蟠龙朝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与朝堂上这恐慌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北境战事受挫,儿臣以为,非全是韩将军之过。”
顾玄夜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晏国凌不疑,乃沙场老将,用兵沉稳,善于防守。韩将军勇猛有余,但急于求成,难免被其抓住破绽。当务之急,并非追究责任,而是如何扭转战局,扬我国威。”
宸帝浑浊的目光落在自己这个越来越看不透的儿子身上,冷哼一声:“太子有何高见?”
“儿臣以为,需增派援军,更换主帅。”
顾玄夜抬起头,目光坦然,
“韩将军新败,士气受挫,且其用兵风格已被凌不疑熟悉,不宜再主持大局。”
“更换主帅?”
宸帝眯起眼睛,
“朝中还有谁能担此重任?莫非太子想亲自挂帅?”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忌惮。
皇子掌兵,历来是大忌,尤其是顾玄夜这样羽翼已丰的太子。
几位五皇子党的官员立刻出言反对:“陛下,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身系社稷,岂可轻涉险地?”
“北境苦寒,战事凶险,万一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陛下,还请三思!”
顾玄夜却神色不变,再次躬身,语出惊人:“父皇明鉴,儿臣确有此心,愿为父皇分忧,为国效力。然而,儿臣亦知资历尚浅,恐难服众,且父皇定然忧心。故,儿臣愿举荐一人挂帅,儿臣自愿为副,随军学习,历练己身,并为大军押运粮草,协调后方。”
举荐他人?自己为副?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连宸帝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哦?太子欲举荐何人?”
顾玄夜朗声道:“儿臣举荐,镇国公,冯铮老将军!”
冯铮?殿内再次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镇国公冯铮,乃是三朝元老,军功赫赫,在军中威望极高。
更重要的是,他为人刚正不阿,从不参与皇子争斗,是宸帝真正的心腹重臣,只是如今年事已高,已多年不曾领兵。
“冯爱卿?”
宸帝沉吟起来。
冯铮确实是最佳人选,资历、能力、忠诚都无可挑剔,而且他年事已高,此战之后无论胜败,兵权自然会交回,不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太子举荐他,自己甘居副手,既展现了为国分忧的担当,又主动避开了直接掌握兵权的嫌疑,可谓思虑周全。
“冯老将军年事已高,北境苦寒,朕恐他身体……”
宸帝故作迟疑。
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将出列,正是冯铮本人。
他声如洪钟:“陛下!老臣虽年迈,然筋骨尚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晏国小儿欺人太甚,老臣愿挂印出征,必扬我国威,以慰陛下之心!”
他目光炯炯地看了顾玄夜一眼,其中带着一丝欣赏。
他虽不涉党争,但对太子近年的表现亦有耳闻,此次举荐,让他觉得太子至少懂得尊重老臣,知晓轻重。
顾玄夜适时补充:“父皇,冯老将军挂帅,定能稳定军心,震慑晏国。儿臣作为副手,一则可向老将军学习兵法,二则可代表朝廷,激励将士,三则确保粮草军需供应无虞,让老将军无后顾之忧。恳请父皇允准!”
他姿态放得极低,理由充分,既全了冯铮的颜面,也消除了宸帝最大的疑虑。
五皇子一党还想反对,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宸帝看着阶下躬身请命的太子,又看了看慷慨请战的冯铮,权衡再三,终于缓缓点头:“准奏!即日起,任命镇国公冯铮为北境行军大总管,太子顾玄夜为监军副使,统筹粮草,协理军务,即日点兵十万,驰援北境!”
“儿臣(老臣)领旨!谢陛下隆恩!”顾玄夜与冯铮齐声应道。
……
退朝后,顾玄夜与冯铮并肩走出宣政殿。
凛冽的寒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袍。
“殿下今日之举,老臣佩服。”
冯铮率先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只是,战场非儿戏,殿下千金之躯,还需万事小心。”
顾玄夜态度恭敬:“老将军放心,玄夜既为副使,一切自当以老将军军令为准,绝不敢擅专。此去北境,粮草军需,后勤调度,玄夜必竭尽全力,确保前线无虞。临阵对敌,还需倚仗老将军虎威。”
他这番表态,让冯铮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消散了。
看来太子并非想要夺权,而是真心想去历练,并做好后勤保障。
这让他对这位年轻太子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殿下能如此想,乃我军之幸。”
冯铮点了点头,
“如此,老臣便先行回府准备,三日后,校场点兵!”
“玄夜恭送老将军。”
望着冯铮远去的挺拔背影,顾玄夜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墨羽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
“殿下,一切已按计划进行。我们的人已混入后勤辎重队伍,沿途关卡、北境各军镇,也都打点妥当。”
墨羽低声道。
顾玄夜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北方,那里是烽火连天的边境。
“冯老将军是一把好刀,锋利,且暂时不会伤到自己。我们要做的,就是确保这把刀,砍向我们想砍的地方。”
他不仅要借此战积累军功,更要借助监军副使之便,将北境军镇的势力,悄无声息地换上自己的人。
韩擎是他的人,此次受挫,正好让冯铮去稳住局面,而他在后方运作,既能保存韩擎的实力,又能借冯铮的威望整合北境其他派系的军队,可谓一箭双雕。
“告诉文镜先生,朝中之事,让他多费心。五皇子那边……适当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别让他们太闲了。”
顾玄夜吩咐道,语气冰冷。
“是。”
……
三日后,玄京城外校场,旌旗招展,刀枪如林。
十万大军集结完毕,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点将台上,老将冯铮金甲戎装,虽鬓发斑白,却威风凛凛,不减当年。
他接过兵符帅印,声若雷霆,进行战前动员,激励得台下将士热血沸腾,山呼海啸。
顾玄夜身着银色麒麟铠甲,立于冯铮身侧稍后的位置。
他并未多言,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台下黑压压的军队,目光沉静而深邃。
阳光照在他冰冷的甲胄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虽未显锋芒,却已让人不敢小觑。
宸帝亲自登上城楼饯行,看着台下军容整肃的大军,以及并立台前的一老一少,心中稍感安慰。
或许,这个儿子,确实比他想得更懂得韬光养晦,顾全大局。
“咚!咚!咚!”
战鼓擂响,声震四野。
“出发!”
冯铮一声令下,大军开拔,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向着北境方向迤逦而行。
顾玄夜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巍峨的玄京城墙,以及城楼上那模糊的帝王身影,随即毅然转身,汇入铁流之中。
寒风卷起战旗,猎猎作响。
这一场北境之战,对于晏国是扞卫疆土的荣誉之战,对于宸帝是维护国威的尊严之战,对于冯铮或是戎马生涯的最后一战,而对于顾玄夜而言,这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权力序章。
他隐在冯铮这棵大树之后,既要攫取军功,更要染指那至关重要的兵权。
北境的烽烟,不仅关乎两国疆界,更关乎着未来宸国乃至天下权柄的归属。
远在永熙城流云殿的江浸月,很快便会通过特殊渠道,得知宸国太子以监军副使之名,亲赴北境的消息。
她抚摸着腕上的玉镯,望着北方天空,眼神复杂难明。
顾玄夜,他终于不再满足于朝堂争斗,将手伸向了军队。
这盘棋,越来越大了。
而她,身处漩涡的另一端,又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