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延禧宫出来,楚天齐的心便如同被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窖,一路沉坠,寒意刺骨。
帝王的多疑与那不容侵犯的自尊,连同那份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却早已在日积月累的温情中深植骨髓的对江浸月的爱意,此刻疯狂地交织、撕扯,编成一张巨大而坚韧的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动弹不得。
他无法接受,更不能容忍自己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他是天子,是这万里江山的主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怎能在一个女子身上栽了如此跟头?
尤其,还是在他已然付出了远超对其他妃嫔的真情实意之后?
一股被愚弄、被轻视的愤怒,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一丝隐秘的、被戳破心事的羞耻,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这股邪火驱使着他,做出了近乎幼稚却又完全符合他帝王心性与当下心境的举动——他开始了对江浸月蓄意而刻意的冷落。
他不再踏足流云殿,甚至连路过都刻意绕行。
在各种场合,他的目光会有意无意地掠过她,仿佛她只是殿内一根无关紧要的梁柱。他转而频繁地出现在其他宫苑:去贤妃叶知秋的琼华殿品评新得的古画,去“病愈”后愈发谨慎小心的慎嫔张氏处听她说着无关痛痒的奉承话,甚至再次踏足了赵婕妤的延禧宫,听着她带着得意与试探的娇嗔,心中那份因刺激到江浸月而产生的扭曲快意,却转瞬便被更深的空虚取代。
圣心便是后宫的风向标。
几乎是在楚天齐态度转变的瞬间,各种微妙的变化便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蔓延开来。
内务府送来的份例依旧准时,但那锦缎的花色不再是最新颖时兴的,茶叶也似是去年的陈茶。
尚宫局对于流云殿提出的一些用度调整,回复得慢了些,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推诿。
连御花园里负责打理花木的小太监,见到流云殿的宫人,那躬身行礼的幅度似乎都浅了那么一两分。
“听闻了吗?陛下这都七八日没去流云殿了。”
“可不是么,再好的情分,也经不起这般冷落啊。”
“苏才人如今可是独一份的恩宠,陛下昨儿个又赏了她一匣子南珠呢。”
“依我看,柔昭仪恐怕要失宠了。”
这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冷静分析的议论声,如同细密的针尖,隐隐约约地刺入流云殿的宫墙。
蕊珠气得躲在后厨偷偷抹泪,为自家娘娘感到万分委屈;云卷则眼神愈发冰寒,暗中加派了人手,警惕着任何可能趁机构陷的魑魅魍魉,她指间时常摩挲着一枚冰冷的玄铁令牌,那是通往宫外秘密渠道的信物。
江浸月表面依旧平静。
她照常起居,定时去向太后请安,一丝不苟地处理着协理六宫的琐碎事务。
甚至在一次众妃嫔例行请安时,她看到苏晚荷因陛下连日未至而流露出的些许不安与惶惑,还温言安抚了几句,语气真诚,听不出半分勉强。
然而,只有在她独自一人时,那强装的镇定才会出现一丝裂缝。
她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他们“共同”种下的玉兰,花期已过,绿叶繁茂,却在暮春的风里显出几分孤独。
楚天齐的冷落来得太过突然,毫无征兆,绝非寻常的君王兴致转移。
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引得他厌烦了?
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是苏才人那里透露了什么?
还是自己日常言行中,不经意流露出了不属于“沈昭昭”的痕迹?
抑或是……顾玄夜那边的动作,引起了晏国暗卫的警觉,牵连到了她?
最后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窜上脊背,让她瞬间毛骨悚然。
这种未知的、源于身份可能暴露的危险,远比后宫女子间明刀明枪的陷害,更让她心悸。
她反复复盘近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试图找出可能存在的破绽,却如同坠入迷雾,一无所获。
她站在窗边,望着窗外不知何时又渐渐沥沥飘洒起来的冷雨,暮春的寒意仿佛能透过厚重的宫墙和紧闭的窗棂,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上身,让她不由自主地拢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素绒袄裙。
殿内没有点燃太多的灯烛,只书案上一盏孤灯摇曳,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而孤寂的身影,在空旷的殿宇墙壁上投下模糊的暗影。
他到底为何如此?
这反常的冷落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是帝心难测的常态,还是……风暴来临的前兆?
江浸月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指甲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她必须弄清楚,绝不能坐以待毙。
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