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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祭问卜的余波,在亳城核心圈层内荡漾许久。陈远那番关于“把握分寸”的补充解读,虽未改变最终决策,却无疑在首领主壬、大巫以及众多族老心中,投下了一颗分量不轻的石子。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医术精湛、学习能力强的外来习贞,更是一个在重大关头能提出建设性见解的、拥有独特“观兆之能”的潜在智囊。这种地位的微妙提升,带来的不仅是更多审视的目光,也让他接触到了贞人职责中另一项至关重要的工作——天象记录。

在商族人的宇宙观里,苍穹并非冷漠的虚空,而是诸神与先祖魂灵栖居之所,日月星辰的运行、风云雷电的变幻,无不是神灵意志的体现,与人间祸福、王朝兴衰紧密相连。观测并解读天象,是贞人沟通鬼神、预知吉凶的另一条重要途径,其地位甚至不亚于灼龟占卜。

陈远作为习贞,开始轮流参与夜间在观星台上的值守。观星台位于祭祀区边缘,是一座以黄土夯筑的方形高台,台上平坦开阔,设有简单的圭表、窥管等观测器具,以及记录用的骨板、刻刀和计时的漏壶。

秋夜晴朗,天穹如墨,繁星璀璨,银河斜挂。亳城的灯火在脚下远处闪烁,与头顶的星海交相辉映。同值的老贞人名为“宾”,是位沉默寡言、对星象极为痴迷的长者。他指着夜空,向陈远传授着商族传承下来的星象知识。

“彼为大火(心宿二),夏夜之王,其色赤红,主南方,司掌炎热与丰饶。”宾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悠远,“其西移,则秋至,万物将藏。”

“此为北斗,”他又指向北方那七颗排列成勺状的亮星,“帝车之象,环绕紫微(北极星),指示四时,辨别方向。斗柄东指,天下皆春……”

陈远仰望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星空。那些在后世被赋予科学解释的星辰,在此刻宾的口中,却与神灵、季节、方位、吉凶紧密相连。

他强大的记忆力和空间思维能力,让他能快速记住这些星辰的商族命名、大致运行规律及其象征意义。但他心中清楚,这背后运行的,是引力与物理的法则,而非神只的马车。

然而,他并未表露任何异样。他认真地学习,仔细地观察,将宾所授与自己所知的现代天文学知识在心中默默印证、剥离神话外壳、寻找客观规律。他发现,商族对行星(他们称之为“岁星”、“荧惑”等)运行周期的观测已相当准确,对日月食等现象也积累了丰富的记录和应对经验(通常视为大凶之兆,需举行盛大祭祀禳解)。

他的价值,在一次意外的天象中,初露锋芒。

那是一次例行值守。后半夜,宾因年迈体乏,在台侧小憩。陈远独自负责观测记录。他按照宾的教导,巡视着夜空,记录着星辰方位,估算着时辰。忽然,他的目光被东南方天际一颗原本黯淡的星辰吸引。那颗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明亮起来,其光芒甚至压过了周围的群星!

是客星!(即新星或超新星爆发)

陈远心中一震。在这个时代,任何突兀的星象变化,都会被赋予极其重大的吉凶含义,往往引发巨大的恐慌或错误的决策。他立刻摇醒宾。

宾睡眼惺忪地顺着陈远所指望去,待看清那颗骤然明亮的星辰时,瞬间睡意全无,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妖……妖星!妖星现世!大凶之兆!必主兵燹、瘟疫或……或王族有难!”他慌乱地就要冲下观星台,去禀报大巫和首领。

“宾老且慢!”陈远一把拉住他,语气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此星虽亮,然其色纯白,光华稳定,未见血色或摇曳不定之象。且其出现方位偏南,按星野分野,未必直指王畿。骤然断言大凶,恐引不必要的恐慌。”

宾被他冷静的态度所感染,停下脚步,再次仔细观望。确实,那颗星只是异常明亮,光芒稳定,并未出现传统认为大凶之兆的“赤芒如血”或“摇曳不定”的特征。

“那……依你之见?”宾迟疑地问道,他已被陈远之前的种种表现折服,此刻下意识地寻求他的意见。

陈远深吸一口气,大脑飞速运转。他不能说出这是恒星演化末期的自然现象,他必须用商族能够理解的语言和逻辑来解释。他回想起宾之前讲授的星象知识,结合自己对这颗“客星”位置和特征的观察,缓缓说道:

“《星经》有云,‘星大而色白,主兆贤人出,或远方来贡’。此星突明于东南,其光皎洁,或许并非灾异,而是昭示……东南方向有贤德之人归附,或有不远万里之邦国,将携珍宝前来朝贡?此乃彰显我族德政,吸引四方来归之吉兆也!”

他将一次可能引发恐慌的“妖星”事件,巧妙地解读成了一个预示着政治成功、外交胜利的“祥瑞”!这既符合星象的部分客观特征(光芒颜色、出现方位),又完全迎合了商族正处于上升期、渴望得到各方认可的心理需求。

宾听得目瞪口呆,这种解读角度是他从未想过的。他再次仰望那颗耀眼的客星,越想越觉得陈远所言似乎更有道理。恐慌渐渐被一种将信将疑的期待所取代。

“此言……或许有理!”宾喃喃道,“需即刻记录,禀报大巫!”

两人迅速在骨板上刻下观测记录:某年某月某日,夜半,东南有客星出,大如瓜,色白,光耀夺目。并附上了陈远的初步解读——“疑主东南有贤至,或远邦来贡之兆”。

当这份记录呈送到大巫和主壬面前时,果然引起了高度重视。大巫亲自夜登观星台验证,主壬则召集核心族老商议。陈远被传唤至前,详细阐述了他的观测依据和解读逻辑。

他的解释条理清晰,引经据典(虽然是临时结合宾的传授和自己的发挥),且结论积极向上,极大地安抚了因异常天象而可能产生的人心浮动。主壬对此解读颇为满意,大巫在仔细询问和观察后,也未提出明确的反对,只是看着陈远的眼神,愈发深邃难测。

最终,官方采纳了陈远的“祥瑞”说。消息传出,亳城上下非但没有恐慌,反而弥漫着一种自豪与期待的情绪,仿佛真的即将有贤士来投、远邦来朝。

此事之后,陈远在贞人集团中的地位再次跃升。他被正式委以更多的天象观测与记录职责,甚至开始参与对以往天象记录的整理与编研。这让他有机会接触到商族积累数百年的、浩如烟海的天文观测资料。

在整理这些古老的骨板记录时,他仿佛触摸到了这个文明试图理解宇宙、把握自身命运的漫长而执着的努力。那些记录着日食、月食、彗星、流星雨的文字,虽然包裹在神秘主义的外衣下,但其记录本身,却蕴含着极其宝贵的科学数据。

他体内那沉寂的混沌元灵,在凝视这些跨越漫长时光的星空记录时,偶尔会传来极其微弱的、仿佛与亘古星辰产生共鸣的脉动。那枚陶片,也在接触到某些记录着罕见天象(如特大彗星或日全食)的骨板时,会隐隐发烫。

天象记录,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窥探这个世界底层规则的大门。他站在观星台上,脚下是沉睡的亳城,头顶是永恒的星空。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命运抛到此地的孤独旅人,更是一个借助这个古老文明的眼睛,重新审视宇宙、同时也审视自身永恒宿命的观察者。

他知道,这些看似枯燥的记录,如同那些神秘的兆纹一样,都是拼凑真相不可或缺的碎片。而他能解读这些碎片的能力,正将他越来越深地卷入历史洪流的中心,福祸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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