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将初秋的阳光滤成暖金色，均匀铺洒在米白色羊毛地毯上。顾魏半躺在单人沙发上，膝头摊着本最新一期《中华消化外科杂志》，目光却虚虚落在窗边那盆茂盛的龟背竹上。那是陈一萌昨天特意搬来“陪他”的，说叶片脉络像心脏舒张时的血管网。
“小北，该喝汤了。” 苏韵端着一个青瓷小盅走来，带着手术室消毒水也盖不住的温柔。盅盖揭开，浓郁鲜香弥漫开，是顾魏从小喝惯的党参黄芪炖乳鸽。
“谢谢妈。” 顾魏接过，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这温度让他想起陈一萌保温桶的触感。他低头默默喝汤，动作还有些迟缓，但比术后初期已流畅许多。
手机屏幕在旁边的矮几上亮起，是陈一萌发来的消息，一张俯瞰的云海照片，配文：“落地平安。北京晴，想你这里的阳光。” 照片一角，隐约可见她搭在舷窗边的手指，那枚素圈尾戒闪着微光。
顾魏嘴角不自觉弯起，迅速点开回复框。指尖悬停片刻，删掉了刚打好的“我也想你，按时吃饭”，最终只发了个简洁的拥抱表情。他知道她此刻必定在赶往会场的车上，不想用长篇思念打扰她。但那个拥抱的表情，承载了他此刻所有未能出口的依赖与眷恋。
“小陈到了？” 顾长河放下手中的平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却含着暖意。他注意到儿子瞬间柔和下来的侧脸，那是在过去七年冰封般的面容上从未出现过的神情。
“嗯，到了。” 顾魏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腿上，像藏起一个甜蜜的秘密，耳根却微微泛红。
“哥，你这还不好意思了？” 顾肖盘腿坐在地毯上打游戏，头也不抬地揶揄，“昨儿女神姐姐一走，谁盯着手机魂不守舍，连奶奶剥的橘子都忘了接？”
顾魏一个眼刀飞过去，可惜杀伤力因苍白的脸色和宽松的家居服大打折扣。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转移话题：“爸，您那边心外最近那个二次开胸的复杂搭桥病例，术后抗凝方案调整还顺利吗？”
顾长河挑眉，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小子，身体还虚着，倒是知道关心老父亲了。他推了推眼镜：“嗯，多学科会诊后调整了方案，目前稳定。你顾好自己的刀口才是正经。”
“打住！打住！” 顾肖夸张地捂住耳朵，“又开始了！爷爷！奶奶！救命啊！家庭时光禁止飞柳叶刀！尤其还是不同科室的刀！”
顾爷爷正戴着老花镜研究报纸上的养生棋局，闻言乐呵呵抬头：“小南说得对。小北啊，养病就是养病，少琢磨那些血啊肉的。来，陪爷爷下盘棋，活动活动脑子，也活动活动手指头，康复训练嘛！等你好了，回华清有的是复杂肠子肚子让你理。”
顾奶奶端着一碟刚烤好的杏仁酥从厨房出来，精准地将最大的一块放到顾魏面前的小碟里：“听你爷爷的。萌萌走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按时吃药、按时休息、按时想她。”
老太太促狭地眨眨眼，成功看到孙子刚恢复一点血色的脸又红了。
苏韵笑着替儿子解围：“妈，您就别逗他了。小北，把药吃了。” 她递过智能药盒，里面一格一格分装好的药片和胶囊在阳光下色彩分明。
顾魏熟练地取出第三格的药，就着温水服下。药盒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那个人的细心与缺席。
午后的阳光慵懒移动，顾魏在顾肖的“监督”下，和爷爷下了一盘心不在焉的棋。
手机安静地躺在一边，他知道陈一萌此刻应该在会场，聚光灯下，冷静而自信地阐述她的专业观点。他想象她穿着利落的套装，指尖可能在无意识转动那枚尾戒，就像他在无影灯下思考时习惯性转动柳叶刀一样。
窗外，一只晚归的鸟掠过树梢，留下清脆的鸣叫。顾魏的目光追随着鸟影，最终落回膝头的杂志上。他翻过一页，一篇关于‘腹腔镜术后早期活动对胃肠功能恢复影响’的综述映入眼帘。
他看得格外认真，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字里行间，仿佛在规划一条更快的归途。他需要尽快恢复体力，不仅是日常生活，更是为了能重新稳稳站在无影灯下，握住那柄属于他、也连接着他与陈一萌共同信仰的柳叶刀。
身体深处，心脏在修复后的胸腔里平稳跳动，带着一种新生的、温热的鼓动。那里曾破碎过，冰冷过，如今被爱、被承诺、被无影灯下共同的信仰，以及一碗热汤、一块杏仁酥、一句“想你这里的阳光”……一点一滴地，重新煨暖。
他需要时间，但不再是为了逃避。是为了更好地走向她，走向他们共同的、充满柳叶刀痕与人间烟火气的未来，在医院的消化外科手术室里。
北京国际会议中心，水晶吊灯的光芒倾泻而下，映照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和穿梭其间的各国顶尖医疗精英。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茶点的甜腻，以及多种语言交织的专业讨论声。
陈一萌刚结束一场关于“术中唤醒技术在功能区胶质瘤切除术中的应用”的分论坛发言，喉咙微微发干。她端着一杯温水，正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回看顾魏的消息。他刚拍了一张乖乖喝药的照片，附言：“第三格已清空，顾医生表现良好，求表扬”。
此时，一个略带惊喜的男声在身后响起：“陈一萌？真的是你！”
她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亚洲面孔，同样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戴着无框眼镜，气质儒雅干练。
“林骁？” 陈一萌眼中也浮起真切的惊讶和笑意，“好久不见！你也来了？”
林骁是她当年在梅奥诊所神经外科时期的同事，一位同样出色的华裔医生，主攻功能神经外科。
“是啊，没想到在这里碰上！” 林骁笑着与她轻轻碰杯，“刚听完你的发言，非常精彩！尤其是关于皮层电刺激定位语言中枢的阈值判断，那个模型设计得很巧妙。” 他由衷赞叹，目光扫过她胸前的名牌，“华清医院……你回国了？”
“嗯，回来了。” 陈一萌点头，笑容温和而坚定，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左手尾戒冰凉的戒圈。
林骁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微的动作，又看了看她脸上那份由内而外散发的、在梅奥高强度竞争下难得一见的松弛与暖意，了然地点点头：“看来，不只是工作调动这么简单？我记得当年在梅奥，你总是……”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像一张拉满的弓，目标明确，但绷得很紧。现在，感觉整个人都‘落地生根’了。”
陈一萌坦然一笑，没有否认：“是，回来，找到了最重要的‘锚点’。”
“是他吧？” 林骁几乎是笃定的，带着几分老朋友间的了然和调侃，“那个让你在梅奥最忙的圣诞夜，也要守着时差打电话、最后红着眼圈回手术室的顾魏？他现在怎么样？还在协和……不对，我记得你名牌是华清，他也去了？”
“嗯，他在华清，消化外科。” 提到顾魏，陈一萌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眼底流淌着细碎的光。
“华清，消化外科？” 林骁有些意外地挑眉，“我记得当年在梅奥的医生休息室，可没少听他那些‘惊心动魄’的开刀传奇，大家都说他是为外科而生的天才。怎么离开协和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眉头微蹙，“等等，我好像听说他后来……状态不太好？有次开国际视频会，他作为中方专家代表发言，虽然专业上无可挑剔，但整个人……”
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形容，“像一台精密但忘了装散热器的手术设备，高速运转，却冷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随时会烧毁的感觉。会后我本想问候一声，但他消失得很快。”
陈一萌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林骁的描述，精准地勾勒出她回国初遇顾魏时的样子，那个用冰冷外壳包裹着破碎内核的男人。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而温暖：“他经历了一些事，很艰难的事。但现在，” 她嘴角弯起，带着守护者的骄傲和一丝心疼，“他在努力‘重启’，重新学习给自己散热，也……学会依赖别人了。”
“依赖？” 林骁对这个词用在当年那个孤狼般的“顾一刀”身上感到新奇。
“嗯。” 陈一萌拿出手机，点开顾魏刚刚发来的“求表扬”照片，屏幕上的男人穿着柔软的家居服，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对着镜头微微扬起的嘴角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孩子气的邀功意味。
“他现在像个需要人盯着吃药的‘大号儿童’，” 她语气无奈又宠溺，指尖轻轻划过屏幕上顾魏的脸，“刚做完心脏瓣膜微创手术，在家休养。我出来这几天，他恨不得一小时报备一次。”
林骁看着照片，再看看眼前陈一萌的神情，眼神从惊讶到恍然，最后化为深深的感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难以置信。这真的是我记忆中那个‘顾一刀’？” 他摇头轻笑，“看来，能‘修复’这台顶级精密设备的，只有你这把独一无二的‘神经刀’了。恭喜你们，一萌。”
“谢谢。” 陈一萌收起手机，笑容坦然接受这份祝福。
就在这时，她放在手包里的另一个手机突然发出短促而清晰的“嘀嘀”两声震动提示音！
陈一萌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心跳漏了一拍。她飞快地掏出备用机解锁屏幕——是药盒App的推送提醒：
【温馨提醒】您的关注对象“顾魏”未按时取用 下午15:00 的药品（第四格）。
林骁看到她骤变的脸色，立刻意识到有事发生：“怎么了？”
陈一萌眉头紧锁，指尖迅速划过屏幕查看详细记录和关联的心率血压实时数据，幸好数据显示平稳，无异常报警。她立刻拨通顾魏的电话，同时语速飞快地对林骁解释：“他下午的药没按时拿！可能是睡着了，也可能是……”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传来顾魏明显带着睡意的、有些沙哑的声音，背景音还有顾肖咋咋呼呼的喊声：“哥！你手机响了！是不是嫂子查岗了？”
“萌萌？” 顾魏的声音清醒了些，带着点被抓包的紧张，“我……我刚才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刚醒……”
听到他安然无恙的声音，陈一萌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但语气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顾魏！下午三点的药，为什么没拿？智能药盒提醒我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顾魏明显底气不足、甚至有点心虚的声音：“……我、我忘了看时间。马上吃，现在就吃！” 接着是窸窸窣窣翻药盒的声音和顾肖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偷笑。
陈一萌又好气又心疼，对着话筒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顾医生，术后按时服药的重要性，需要我给你这个专业人士再科普一遍吗？再有下次，我让陈明直接带着输液架去家里给你挂水！”
“……知道了，陈医生。” 顾魏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认命的乖巧，“保证没有下次。” 那语气，让陈一萌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微微耷拉着脑袋的样子。
挂断电话，陈一萌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这才发现林骁正一脸“大开眼界”的表情看着她。
“咳，” 林骁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笑意，“那个……‘需要科普服药重要性的专业人士’……嗯，果然‘重启’得很彻底。” 他眼中充满了促狭，“我现在完全相信，你把他‘修复’得……非常‘人性化’了。”
陈一萌耳根微热，但想到电话那头顾魏心虚又听话的样子，眼底终究还是漫上化不开的暖意和牵挂。她看了一眼窗外北京高远的秋日晴空，默默计算着返程的时间。
无影灯下，她是掌控精密神经手术的“陈一刀”；而在千里之外，那个需要她盯着吃药、偶尔还会“忘事”的“顾大儿童”，才是她最心甘情愿背负的、甜蜜的责任。
顾魏这边，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给客厅镀上一层温暖的金橙色。空气中还残留着陈一萌电话里那丝无形的、带着关切的“火药味”。
顾魏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面前摊开着智能药盒，第四格已经空了。他刚在陈一萌的“远程监督”和顾肖毫不掩饰的嘲笑声中，就着温水把药吞了下去。
此刻，他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药盒边缘，像个做错事被老师抓包的学生，只是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意，让这份“心虚”显得格外让人心疼。
“哥，嫂子这‘查岗’技术，比你们医院IcU的中央监护站还灵敏啊！” 顾肖盘腿坐在旁边地毯上，啃着苹果，笑嘻嘻地戳他痛处，“你说你，睡个觉都能睡成‘重点监控对象’。”
顾魏没力气瞪他，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点沙哑：“闭嘴，顾肖。” 他确实感觉异常疲惫。
出院回家这两天，本以为在熟悉的环境里会恢复得更快，但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乏力和精神不济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是沉甸甸的湿棉花，裹得他喘不过气。下午窝在沙发里看书，没翻几页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连定好的吃药闹钟都没听见。
苏韵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走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小北，脸色怎么还是这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温热的手掌自然地覆上他的额头试温，“倒是不烧了。” 但指尖触及的皮肤，凉意明显。
“没事，妈，就是有点累。” 顾魏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不想让母亲担心。
但胸腔里那种熟悉的、隐隐的闷胀感和偶尔像被小针扎一下似的刺痛，却无法忽视。他下意识地用没拿杯子的手，轻轻按了按左胸的位置。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一直沉默观察的顾长河的眼睛。
顾长河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医学期刊，目光却锐利地锁在儿子身上。从顾魏出院回家这两天，他作为父亲，更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心外科医生，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手术本身很成功，创伤也小，术后快半个月了，按理说顾魏的体力、精神都应该有一个显着的恢复期。但他看到的，却是儿子持续的、超出预期的虚弱和倦怠，脸色也迟迟未能恢复红润，甚至比刚出院时还要苍白几分。
顾长河放下期刊，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审视：“小北，把手放下。具体说说，心脏怎么不舒服？是闷？疼？还是心悸？频率和持续时间？”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顾肖也收起了嬉笑，苏韵更是紧张地攥紧了围裙边缘。
顾魏知道瞒不过父亲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也知道在这种健康问题上，任何隐瞒都是对自己、对关心他的人的不负责。
他放下按在胸口的手，微微蹙眉，坦诚道：“主要是闷，像压着块石头，活动多一点或者有时候躺着不动也会闷。偶尔会像被针扎一下，很短，几秒钟就过去。心悸……今天下午睡醒那会儿有点，现在还好。精神一直不太好，容易累。”
他的描述精准而专业，不带任何情绪化的夸张，反而更让顾长河的心沉了下去。这不符合一个成功的术后半个月的常规恢复曲线。
“除了累，胃口怎么样？睡眠呢？” 顾长河追问，语气是医生问诊的冷静。
“胃口一般，不如在医院时。睡眠……睡得很多，但好像不解乏，醒来还是困。” 顾魏老实回答。
顾长河沉吟片刻，眉头紧锁。他起身，走到顾魏身边，示意儿子解开家居服的上衣扣子。他戴上听诊器，冰凉的听诊头贴上顾魏微凉的胸膛。
客厅里只剩下顾魏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听诊器里传来的、被放大的心跳声。规律，但似乎比正常稍快，心音听起来……顾长河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似乎不够清亮有力？他仔细听了几个位置，又让顾魏做了几次深呼吸。
取下听诊器，顾长河的脸色凝重。他看向一脸担忧的妻子和儿子，语气沉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小北的恢复情况不太理想。术后吸收热期已过，但持续乏力、精神萎靡、胸闷不适、食欲不振，心音听着也稍弱。这不像是单纯的术后虚弱期，我怀疑可能有别的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顾魏：“明天一早，去医院。需要再做个全面的检查。”
顾魏的心猛地一沉。父亲的话像冰冷的柳叶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内心深处隐约的不安。他当然清楚自己身体的状态不对劲，只是潜意识里不愿意深想，宁愿相信是恢复慢。现在被父亲点破，那份潜藏的担忧瞬间浮出水面。
“长河……” 苏韵的声音带着颤音。
顾长河握住妻子的手，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但目光再次转向顾魏时，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深藏的关切：“别多想，检查是为了排除问题，找到原因才能对症处理。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休息好，按时吃药。”
他看了一眼那个智能药盒，意有所指，“别再让你那个‘远程监护官’担心了。”
顾魏沉默地点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摸向手机，想给陈一萌发个消息，指尖却在屏幕上悬停。
告诉她父亲怀疑他恢复不好，需要进一步检查？她远在北京，知道了一定会忧心如焚，甚至可能影响她的会议……他最终只是点开她的头像，看着那张云海照片，指尖轻轻摩挲着屏幕，仿佛能汲取一丝力量。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顾魏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
胸腔里，那颗刚刚被修复不久的心脏，在薄薄的皮肤下平稳地跳动着，却带着一丝未知的沉重。无影灯下他能精准地处理最复杂的腹腔粘连，但在自己的身体面前，他第一次感到了医者的无力感。
千里之外，陈一萌放在会议桌上的备用手机，安静地躺在那里，屏幕暗着。但她下午收到的那条“未按时服药”的警报记录，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她心里，让她在接下来的会议中，总有些心神不宁。
然而她不知道，一场关于顾魏健康的、更深层的担忧，正在悄然拉开序幕。
第二天一早，顾魏就被带去了医院。
医院熟悉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精密仪器特有的冰冷气息。顾魏躺在心脏超声检查床上，耦合剂的冰凉触感透过薄薄的检查服渗入皮肤，让他本就因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肌肉更添一丝寒意。
高分辨率超声探头在胸前熟练地移动，屏幕上实时跳动着心脏复杂的动态影像。心腔的收缩舒张，瓣膜的启闭，血流的色彩标记……
负责检查的是心内科超声室的刘主任，听说顾魏情况不太好，老专家亲自上任。他操作着探头，目光紧锁屏幕，眉头随着检查的深入而渐渐蹙起，神情专注而严肃。顾长河就站在他身侧，同样凝视着屏幕，双手抱臂，下颌线绷紧，周身散发着一种沉凝的气压。
时间仿佛被拉长，顾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以及仪器发出的规律滴答声。每一次探头角度的微调，每一次图像的定格放大，都牵动着他的神经。他能从父亲和刘主任沉默而凝重的表情中，读出情况的不妙。
终于，刘主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指着屏幕上二尖瓣区域一个微小的、在彩色多普勒下呈现异常涡流的点，声音低沉：“长河，你看这里。很轻微，但确实是瓣周漏。”
顾长河凑近屏幕，眼神锐利如鹰，反复确认着那个微小的反流信号。“流速不高，反流束很细，量估计在微量到轻度之间。”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顾魏能感受到那平静下压抑的沉重。
“对，” 刘主任点头，“从形态和位置看，应该不是瓣膜本身的问题。顾魏这次用的瓣膜尺寸和位置都非常精准，植入技术是完美的。”
他看了一眼躺在检查床上面色苍白的顾魏，语气带着一丝遗憾，“问题可能出在……基础条件上。他的瓣环钙化非常严重，结构扭曲，修复的‘地基’本身就不好。虽然手术做得极其漂亮，但就像在风化严重的岩石上盖房子，缝隙难免更难完全弥合。”
他顿了顿，补充了更关键的一点：“而且，结合他术后持续的低热时间偏长，以及现在持续的低度炎症指标，我高度怀疑术后存在过轻微的、局部的感染性心内膜炎。虽然现在急性感染期可能过去了，没有赘生物形成，但炎症对瓣周组织的侵蚀，可能是造成这个微小缝隙难以完全闭合的推手。”
轻微瓣周漏、术后感染。
这两个词像冰冷的针，刺入顾魏的耳膜。
作为医生，他完全理解这意味着什么。手术本身没有失败，甚至可以说是技术层面的成功，将他从危境中拉了回来。但他自身的身体条件和术后那场未被及时察觉的轻微感染，共同导致了现在的并发症。
顾魏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胸腔里那颗心脏的每一次跳动，似乎都带着那个微小缝隙处血液逆流带来的、难以言喻的异常感。不是剧痛，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不对劲”。
检查结束，顾魏默默坐起身，用纸巾擦掉胸前的耦合剂。
刘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但带着医生的严肃：“小顾，别太有压力。这个程度的瓣周漏很轻微，大部分患者可以耐受多年，甚至终身不恶化。关键是控制好炎症，密切监测。我们会给你调整药物方案，加强抗凝和抗炎。你要做的就是严格遵医嘱，好好休息，定期复查。”
顾长河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顾魏面前，深邃的目光审视着儿子。他从顾魏强作镇定的眼神深处，看到了熟悉的阴影。那是一种混杂着挫败、对自身身体的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复杂情绪。顾长河太了解这种情绪了，七年前恩师手术后并发症去世时，顾魏眼中也曾有过。
“听到了？” 顾长河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手术本身是成功的，它保住了你的命，修复了主要的损伤。现在的瓣周漏，是客观条件和术后小波折叠加的结果，不是失败，更不是你的错。”
他强调着“不是你的错”，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顾魏心中可能再次泛起的自责阴霾。
“治疗方案刘主任说了，加强抗凝，足量足疗程的抗生素，严格休息，密切随访。” 顾长河语气不容置疑，“从今天起，你住在家里，哪也不许去。康复训练暂停，改为床上和床边极轻微活动。我会亲自盯着你。”
顾魏沉默地点点头。他知道父亲说得对，理智上他接受这个结果和治疗方案。
但身体里那个微小的“漏洞”，像一根扎在心上的刺，时刻提醒着他身体的不完美和脆弱。
他曾经是那个站在无影灯下掌控一切的“顾一刀”，如今却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完全掌控。这种落差感带来的无力，比胸口的闷胀更让人窒息。
回到顾家，气氛比早上更加凝重。苏韵红着眼眶听完顾长河的解释，紧紧握住儿子冰凉的手。顾爷爷顾奶奶也忧心忡忡，但老人阅历丰富，努力说着宽慰的话。只有顾肖，想活跃气氛又不知从何说起，笨拙地削了个苹果递过去。
顾魏回到为他准备的、阳光充足的客卧。他靠在床头，窗外是熟悉的庭院景色，却感觉无比疲惫和……孤独。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是陈一萌发来的几条新消息：“下午的分论坛结束了，收获很大！北京烤鸭好油，想念你妈煲的汤了。按时吃药了吗？有没有乖乖的？”
看着那带着俏皮和温暖的文字，顾魏的心脏像是被泡在温水和冰块的混合物里，又暖又涩。
他指尖在回复框上悬停良久，打下：“检查完了，我爸和刘主任说手术效果很好，瓣膜功能稳定。就是恢复期有点长，需要再静养一段时间，加强点药物。”
他删掉了“轻微瓣周漏”和“术后感染”的字眼。他不想让她在千里之外担心，更不想让她因为自己的“不争气”而分心。
他最终只发了后半句，然后附加了一句：“药吃了，很乖。想你。”
消息发送出去，他像耗尽了力气，把手机扣在胸口。屏幕冰凉的触感贴着薄薄的睡衣，仿佛能微弱地感应到心脏那不完美的跳动。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知道瞒不了多久。以陈一萌的敏锐和对他身体状况的了解，迟早会发现端倪。他更知道，此刻他最渴望的，不是无影灯，而是她那双能精准掌控神经、也能温柔抚平他所有不安的手。
轻微的瓣周漏在心脏里留下了一道新的、微小的痕迹。而思念和未曾言明的担忧，也在相隔千里的两颗心上，刻下了更深的印记。他终究还是需要他的专属医生，来修复这道由身体和距离共同制造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