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华清医院的第二天，顾魏便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他先向高院长和刘主任做了详细的德国之行汇报，重点阐述了合作项目的突破性进展和后续计划，获得了两位领导的高度肯定。
刚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正一边低头看着手机里积压的工作邮件，一边快步往自己科室走时，口袋里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熟悉的、来自北京的号码，他在协和时的师兄，赵启明。
顾魏有些意外，接起电话：“师兄？”
“顾魏，没打扰你吧？”赵启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但努力保持着镇定。
“刚开完会，怎么了师兄，有事？”顾魏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不寻常。
“唉，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找到你这儿。”赵启明叹了口气，语速加快，“我这边有个病人，现在人在上海一家私立医院。病情比较复杂，是二次手术，腹腔内黏连严重，解剖结构变异很大，位置还特别刁钻，靠近几个大血管和神经丛。”
顾魏的脚步慢了下来，眉头微微蹙起，已经进入了专业倾听状态：“具体什么情况？”
“是一个复发的腹膜后肿瘤，第一次手术可能没切干净，现在压迫症状很明显，而且长得很快。”赵启明语气沉重，“上海的专家团队评估了，能做，但风险极高，尤其是术中分离的时候，很容易引发大出血或者神经损伤。他们知道这个领域你做的最好，尤其是处理复杂粘连和精细解剖分离的水平，国内没几个人比得上。”
顾魏的心沉了一下，他几乎能猜到接下来的请求。
果然，赵启明继续说道：“病人家属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我，希望能请动你……过来帮个忙，开个‘飞刀’。他们愿意承担所有费用，也完全理解这其中的风险和责任。顾魏，这个病人……还很年轻，才三十多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剩下赵启明沉重的呼吸声，等待着顾魏的回应。
顾魏站在原地，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变得格外清晰。他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平稳地跳动着，但同时也清晰地记得刘主任和高院长的叮嘱，以及自己病历上那些需要严格遵守的限制条款。
“飞刀”……这个词对他而言，曾经是家常便饭，是能力被认可的体现。但此刻，却像是一道横亘在过往辉煌与当下现实之间的鸿沟。
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刻拒绝，而是用极其专业的口吻问道：“病人的影像资料和全部病历，发给我看了吗？”
“发了发了！刚发到你邮箱！就你常用的那个！”赵启明连忙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希望，“你看一下，就知道情况多棘手了。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能最大可能保住他功能、降低风险。”
“好，我先看资料。”顾魏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看完之后，我需要评估。另外，”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极为严肃，“师兄，你知道我的情况。即使我能做，也需要那边医院提供最顶级的麻醉团队和体外循环支持做万全准备，并且必须完成所有正规的院际会诊和手续流程，不能有任何程序上的瑕疵。”
“这个你放心！绝对没问题！只要你肯来看，那边什么条件都答应！”赵启明立刻保证道，“一切按最正规、最保险的流程走！”
“嗯。”顾魏应了一声，“我先看资料，保持联系。”
挂断电话，顾魏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窗外阳光正好，但他却感觉心头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一台高难度的手术，一个年轻的生命，一份来自旧日同僚沉甸甸的信任和请求，与他自身必须严格遵守的健康禁令，形成了尖锐的矛盾。
他捏了捏手机，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现在需要立刻、仔细地研究那个病例。作为医生，他无法对这样一个求助置之不理。但作为顾魏，他必须首先对自己、对一萌、对所有关心他的人负责。
顾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影像资料和冗长的病历，沉默了近一个小时。屏幕上是错综复杂的腹腔粘连和那个位置险恶的肿瘤，每一个细节都在叫嚣着手术的极高风险，也同时印证着赵启明的话，这确实是一台极其棘手、非顶尖高手难以驾驭的手术。
他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那颗属于外科医生的心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着，一种久违的、面对高难度挑战时的兴奋与责任感悄然苏醒。但同时，理智和责任也在他脑中清晰地列出条款。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内部电话，直接拨给了刘主任。
“主任，您现在方便吗？有件事需要向您汇报，并征求您的意见。”顾魏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你来我办公室吧。”刘主任听出他语气里的郑重，没有多问。
几分钟后，顾魏坐在了刘主任对面，将打印出来的关键影像资料和赵启明的请求言简意赅地进行了说明。
刘主任听得非常仔细，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影像图。
“情况确实非常复杂。”他放下片子，看向顾魏，目光如炬，“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你的身体。你自己评估，现在能承受这样一台高强度、高精度、可能耗时很长的手术吗？这不需要你作为医生的责任感来回答，我需要你客观评估你自己的身体状态。”
顾魏迎着他的目光，回答得清晰而肯定：“主任，我客观评估过。德国长途往返和密集会议可以看作一次压力测试，我的恢复情况很好，体力、精力、专注力都没有问题。心脏功能稳定，微量瓣周漏没有任何变化。我认为我的身体状态可以胜任。”
刘主任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分量和真实性。
良久，他缓缓点头：“好，我相信你的专业判断。其次，流程。‘飞刀’不是小事，尤其是这种风险极高的手术。院际会诊、手续备案、对方医院的资质、麻醉和抢救团队的配合，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必须完全合规。”
“我已经向赵医生明确了这一点。所有流程必须正规化，我会要求对方医院发正式函件，走全流程备案。麻醉和体外循环团队必须是一流的，并且我需要提前和他们进行深入沟通。”顾魏显然已经考虑周全。
刘主任沉吟片刻，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技术上，我毫不怀疑你是国内处理这类问题的最佳人选之一。既然你身体允许，流程又能确保规范，于情于理，我们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挽救生命的请求。这对你个人，也是一次重要的能力回归和实践证明。”
他做出了决定：“我原则上同意。你需要立刻准备一个详细的远程会诊报告和手术方案预案，我会和高院长沟通，尽快走程序。但是，小顾，”他语气加重，“一旦在术前评估或者术中出现任何你觉得无法掌控的情况，或者身体有任何不适，必须立刻停止，以你自身安全为第一考量。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我明白，主任。谢谢您的支持。”顾魏郑重点头，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另一份更沉重的责任压了上来。
离开主任办公室，顾魏立刻给赵启明回了电话。
“师兄，我和院里汇报过了。原则上同意，但必须走完全正规的流程。”顾魏言简意赅，“让对方医院立刻准备正式函件，发起远程多学科会诊。我的手术方案预案和需求清单，稍后发给你。”
电话那头的赵启明显然松了一口气，连声道谢：“太好了！顾魏！太感谢了！你放心，这边一切都会以你为主，全力配合！我马上让他们去办！”
挂断电话，顾魏深吸一口气，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些备战高难度手术的日子。只是这一次，他的心态更加沉稳，肩上除了患者的生命，还扛着来自领导和家人的信任，以及对自己身体状态的清醒认知。
他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先拿出手机，拨给了陈一萌。这件事，他必须第一个告诉她。
得到刘主任的首肯和高院长的快速批复后，顾魏立刻回到自己办公室，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必要的物品。笔记本电脑、充电器、专用的手术记录本和笔，还有几份关键论文的打印稿，这些是他进行术前方案推演和远程会诊时需要的。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便携的药盒，里面分门别类装着他需要定期服用的药物。确认药量充足后，他将药盒也塞进了随身背包的隔层里。做完这一切，他站在桌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拿起手机，拨通了陈一萌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传来陈一萌清亮的声音，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正在病房：“顾魏？忙完了？”
“一萌，”顾魏的声音平稳，但语速比平时稍快，“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我刚接到原来协和赵师兄的电话，上海那边有个情况很棘手的病人，二次手术，腹腔复杂粘连，肿瘤位置靠近大血管，当地团队评估风险很高。”
他停顿了一下，留给陈一萌消化信息的时间。电话那头的嘈杂背景音似乎瞬间安静了不少，他能想象到她此刻肯定皱起了眉头，进入了专注倾听的状态。
他继续道：“他们希望我能过去帮忙做这台手术。我已经和刘主任、高院汇报过了，也详细评估了病例和我自己的身体状况。”
陈一萌的声音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的身体……能行吗？那可不是小手术，耗时耗力，精神压力会非常大。”她的担忧脱口而出，完全是出于本能和对他健康状况的深刻了解。
“我知道。”顾魏的声音放缓，带着让她安心的力量，“我仔细评估过了，德国之行可以看作一次压力测试，我的恢复情况比预期更好，心脏功能稳定，体力精力都没有问题。刘主任也同意了，前提是所有流程必须绝对规范，并且以我的身体状态为第一考量。”
他听到电话那头陈一萌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是一段短暂的沉默。他知道她在进行快速的思考和权衡，既是作为医生，也是作为他的未婚妻。
几秒钟后，陈一萌的声音再次传来，担忧并未完全褪去，但多了几分冷静和支持：“刘主任和高院长都同意了，说明他们认可你的判断。病例资料我看不到，但既然你这么说，那情况肯定非常需要你。”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你去吧。但是顾魏，你必须答应我，绝对不能逞强。术前如果感觉任何不适，或者术中觉得体力精力无法支撑，必须立刻停下来，这不是丢人的事，你的健康永远是第一位的。”
“我答应你。”顾魏郑重承诺，心中因为她迅速的理解和支持而涌起暖流，“所有流程都会正规化，对方会提供最好的团队配合，我会随时跟你保持联系。”
“嗯。”陈一萌应道，语气软了下来，“什么时候走？”
“马上就走，那边情况比较急。”顾魏看了一眼手表。
“好，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发个消息。还有，”她不忘叮嘱，“药按时吃。”
“知道了。”顾魏的嘴角微微上扬，“放心吧，陈医生。”
挂断电话，顾魏最后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拎起背包和电脑包，深吸一口气，目光恢复了锐利和沉静。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小心翼翼呵护的术后病人，而是即将重返属于他的战场的顶尖外科医生。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办公室，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目标明确——上海，一场硬仗正在等待他。
时间紧迫，病人的情况容不得半点拖延。
顾魏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做出了最有效率的决定，搭乘高铁。相比开车可能会塞车导致的冗长时间，高铁班次密集，准点率高，且车站离市区更近。
他快速在手机App上订了最近一班发往上海虹桥火车站的高铁票，商务座，确保有安静的环境和电源，能在途中继续研究病例和休息。随即，他拎起背包和电脑包，大步流星地走向医院停车场。
坐进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启动车子。GLE的引擎发出一声低沉平稳的轰鸣，迅速驶离医院，汇入午后的车流。顾魏的神情专注而冷静，车载导航清晰地指示着前往高铁站的最佳路线。
他一边开车，一边用蓝牙耳机再次联系了赵启明。
“师兄，我订了最近一班高铁去上海，大概四十多分钟后到虹桥。麻烦让那边医院负责对接的人把具体地址、联系人电话，以及术前需要我最终确认签字的文件准备好，我到了之后可能需要直接去医院看病人和进行最后的术前讨论。” 他的语气条理清晰，不容置疑，完全进入了备战状态。
“没问题！顾魏，太感谢了！我马上安排！一路顺利！”赵启明的声音因为事情顺利推进而振奋不少。
挂了电话，车厢内暂时恢复了安静。顾魏专注地开着车，手指偶尔轻点方向盘。城市的景象飞速向后退去，他的思绪却早已飞到了上海，飞到了那张复杂的ct影像上，大脑已经开始下意识地进行着手术入路、分离要点、风险预案的推演…
到达高铁站，他将车停放在停车场，拎起简单的行李，快步走向候车大厅。通过安检，找到商务座候车室，他并没有坐下休息，而是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看着站台上匆匆来往的人群，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思虑。
广播响起，开始检票。他随着人流登上列车，找到靠窗的座位坐下。车厢内安静舒适。他立刻打开电脑，调出存好的病历和影像资料，再次沉浸进去，手指偶尔在触摸板上滑动、放大、测量，眼神锐利，仿佛已经置身于手术无影灯下。
列车缓缓启动，然后加速，窗外的城市景观逐渐被郊野替代。顾魏却浑然不觉，他的世界暂时缩小到了眼前的屏幕和那个亟待拯救的生命上。
直到乘务员送来饮品，他才暂时从工作中抬起头，道了声谢，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口。他看了一眼手机，陈一萌发来了消息： 「上车了吗？一切顺利？」
他快速回复： 「已上车，一切顺利。在看资料。放心。」
放下手机，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眉心，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他知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将是他恢复主刀身份后最关键的一战，他必须保证自己处于最佳状态。
高铁向着上海方向疾驰，承载着一位医生的责任、信念与重回战场的决心。
高铁以三百公里的时速平稳地掠过江南水乡，顾魏强迫自己闭目养神了半小时，让高速运转的大脑得到片刻喘息。再次睁开眼时，他眼中的疲惫已被锐利的专注所取代。
他重新打开电脑，这次不是看影像，而是开始起草一份极其详尽的手术预案和需求清单。
从手术室的设备型号、器械规格到麻醉方案的要点、术中可能需要的特殊药品和血制品储备，再到一旦发生意外的紧急应对流程……事无巨细，条理清晰。
这份清单不仅是为了手术成功，更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障他自己的可控性和安全性。他将文档通过邮件发给了赵启明和上海那边的对接人，并要求对方确认每一项都能满足。
邮件刚发出去没多久，手机就响了。是上海那边医院的副院长亲自打来的，语气恭敬而急切，表示完全接受清单上的所有要求，所有设备和人员都已就位，只等他到来进行最后的确认。
列车广播提示即将抵达上海虹桥站。
顾魏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下车。脚步刚踏上站台，一位穿着西装、举着写有他名字牌子的年轻人就快步迎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白大褂、气质干练的中年医生。
“顾老师！您好您好！我是瑞明医院的院办小李，这位是我们外科的副主任，王主任。辛苦您一路奔波！”年轻人语气恭敬又透着紧张。
王主任上前一步与顾魏握手：“顾老师，久仰大名。病人的情况我们已经按您的要求做了最新评估和准备，麻醉科主任和体外循环的同事都在医院等着了。”
“麻烦你们了，直接去医院吧。”顾魏没有多余寒暄，言简意赅，步伐未停。
车子早已在出发层等候，一路无话，顾魏只是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上海街景，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仍在脑海中模拟着手术步骤。
抵达瑞明医院，这是一家以高端服务和顶尖专家资源闻名的私立医院。环境静谧，设备崭新，但此刻顾魏无心欣赏，他被直接引往重症监护病房旁边的专属会议区。
小小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上海的专家团队、麻醉医生、体外循环师、护士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风尘仆仆赶来、名声在外的年轻教授身上。
没有客套，顾魏径直走到投影幕布前，U盘插入电脑，调出他刚刚在高铁上完善过的手术预案。
“时间紧迫，我们直接开始。”他的声音冷静而具有穿透力，“这是我的手术方案。重点有三个：第一，入路选择，避开原手术疤痕，从这里切入；第二，粘连分离，我会采用钝锐结合的方式，这里、这里，是血管高危区，需要麻醉团队时刻监测血压变化，准备好随时输血；第三，肿瘤切除边界，我需要术中冰冻病理的快速支持……”
他语速很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配合着屏幕上精准标注的影像图，将一台极其复杂的手术拆解得层次分明，重点突出，风险点和应对措施一目了然。
原本还有些忐忑和观望的本地团队，很快被他强大而自信的专业气场折服，开始积极互动，提出细节问题。顾魏对所有问题都对答如流，显然早已深思熟虑。
术前讨论持续了近一个小时，高效而充实。最终方案确定，各方职责清晰。
“还有什么问题吗？”顾魏环视全场。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准备就绪的决心。
“好。”顾魏合上电脑，“我去换洗手衣，再看一眼病人。半小时后，手术室见。”
他走出会议室，王主任紧跟上来，低声道：“顾老师，病人家属……非常想见您一面，当面表示感谢和……”
顾魏脚步未停，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转告他们，心意收到。现在我的全部精力，需要放在他们的家人身上。”
他不需要病人家属的感谢或压力，他只需要一个绝对专注、不受干扰的手术环境。此刻，他不是来访的专家，而是即将走上战场的指挥官。
更衣，洗手，消毒。冰冷的水流冲刷过手臂，带来一种熟悉的、令人心神凝聚的仪式感。他抬起头，镜子里的男人眼神沉静，目光锐利，仿佛又回到了他最如鱼得水的领域。
推开手术室的气密门，无影灯已然亮起。
手术室的自动门在顾魏身后缓缓闭合，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绝。无影灯冰冷而精准的光线倾泻而下，聚焦在手术台上。麻醉机发出规律轻柔的声响，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和曲线显示着病人生命体征的平稳。
顾魏站在主刀位，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着消毒液、电解刀和一丝血腥气的熟悉味道涌入鼻腔，奇异地让他最后一丝杂念沉淀下去。
他周身的气场瞬间改变，不再是高铁上那个沉思的旅人，也不是会议室里那个条分缕析的教授，而是一柄即将出鞘的、锋芒毕露的手术刀。
“手术开始。”
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而在手术室上方，观摩室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几乎是座无虚席。
听说华清医院的顾魏医生亲自来主刀这台极高难度的二次手术，瑞明医院消化外科但凡今天没有紧急任务的医生，几乎全都挤了进来，甚至还有其他科室闻讯赶来的医生。
玻璃墙后，黑压压一片人头，低语声嗡嗡作响，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下方那个穿着蓝色手术衣的挺拔身影和他那双戴着无菌手套的手。
“开始了开始了！”
“真是顾魏本人！”
“这粘连……我的天，这怎么分得开？”
“看他入路，太刁钻了，完全避开了上次手术的疤痕区！”
手术在寂静与瞩目中稳步推进。
顾魏的动作精准、稳定、高效。没有多余的花哨，每一个动作都目的明确，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超声刀在他的操控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所过之处，粘连的组织被精确地分离、凝闭，出血极少。
遇到那些缠绕得像乱麻一样、紧紧包裹着血管和神经的纤维组织时，他的耐心和细致达到了极致。他不再使用能量器械，而是换上了最普通的组织剪和精细解剖镊，纯凭手感进行钝性分离和锐性剪切。
观摩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偶尔抑制不住的抽气声。医生们看得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你看他的手，稳得可怕……”
“这个地方居然敢用纯手法分离？太冒险了！……等等，分开了！一点没伤到下面的静脉！”
“他对解剖结构的理解简直像是装了透视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术比预想的更为艰难，肿瘤与周围组织的侵犯比影像上显示的还要严重。但顾魏始终沉着冷静，节奏没有丝毫紊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被一旁的器械护士小心翼翼地擦去。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方寸之间。
几个小时在高度紧张中仿佛一晃而过。
当最后一处肿瘤组织被完整切除，放入标本袋，当最后的创面被彻底止血，确认没有任何活动性出血点，当吻合工作顺利完成……
顾魏终于微微直起身，轻轻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他看了一眼监护仪上依旧平稳的数字，声音透过口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清晰地说道：“手术结束，关腹。”
“嗡……”观摩室里瞬间像是炸开了锅。
“成功了！真的做下来了！”
“太厉害了……这简直是在显微镜上跳舞！”
“不愧是协和出来的大神，这技术水平，这心理素质，没话说……”
惊叹声、赞扬声、如释重负的松气声交织在一起。许多年轻医生眼中充满了崇拜和震撼，这亲眼目睹的一台手术，胜过他们看无数本教科书。
顾魏没有在意上方的动静，他仔细地看着助手完成最后的关腹缝合，确认每一针都稳妥后，才率先走下手术台。褪下手术衣和手套，扔进指定的回收桶，露出里面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刷手服。
他走到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臂，带走疲惫和紧张。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略显苍白但眼神依旧清亮的脸，一种久违的、巨大的成就感和释然缓缓地从心底升起。
他做到了，不仅拯救了一个生命，也成功地跨越了自己身体和心理上的那道坎。
走出手术室，早已等候在外的王主任和几位核心成员立刻围了上来，脸上洋溢着激动和敬佩。
“顾老师！辛苦了！太完美了！简直是一场教学盛宴！”
“谢谢您，顾老师！您可是救了他一家的顶梁柱啊！”
顾魏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静：“病人生命体征平稳就好。后续监护很重要，特别是……”他习惯性地开始交代术后注意事项，专业，严谨，没有丝毫居功自傲。
而在他身后，那些从观摩室涌出来的医生们，远远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敬意，没有人轻易上前打扰。这一刻，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手术室外的走廊灯火通明，却比之前安静了许多。顾魏婉拒了王主任立刻安排晚餐的提议，坚持要先去看一眼刚刚从麻醉中复苏的病人。
在复苏室里，他看着监护仪上平稳的数值，又亲自检查了各种引流管和伤口敷料，确认一切都在预期之中，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面对守在一旁、眼含热泪、激动得语无伦次的病人家属，他没有过多居功，只是用平静而肯定的语气告知：“手术很顺利，肿瘤完整切除了。接下来需要密切观察，顺利度过围手术期是关键。”
家属想要塞红包、反复道谢，都被他温和而坚定地推拒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他只说了这一句，便示意一旁的王主任代为安抚，自己则转身向着医生办公室走去。
他需要尽快完成手术记录。
高强度专注了几个小时，一旦松弛下来，排山倒海的疲惫感瞬间攫住了他。太阳穴隐隐作痛，手臂和腰背的肌肉也开始发出酸软的抗议。但他依旧坐得笔直，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将手术中的关键步骤、发现、处理方式清晰准确地记录下来，每一个细节都严谨无误。
这份专注，直到他将记录保存并发送出去，才真正告一段落。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捏了捏鼻梁。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的上海已是万家灯火。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陈一萌发来的消息： 「手术怎么样？还顺利吗？你感觉怎么样？」
看着屏幕上简短的问句，顾魏紧绷的神经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放松的港湾。
他几乎是立刻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几乎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顾魏？”陈一萌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急切和担忧。
“嗯，是我。”他的声音透出浓浓的倦意，但语调是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的，“手术做完了，很顺利。病人已经送回监护室了，生命体征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如释重负的呼气声：“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你怎么样？累坏了吧？声音听着都没力气了。”
“还好，”他习惯性地想轻描淡写，但随即又诚实地补充了一句，“是有点累，站了快五个小时。”
“我就知道！”陈一萌的语气里带着心疼，“吃饭了吗？肯定还没吃对不对？赶紧去找点热的东西吃，然后立刻回酒店休息！不准再想工作的事了！”
听着她在那头絮絮叨叨地叮嘱，顾魏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身体里那股冰冷的疲惫感仿佛都被这遥远的关切熨帖得温暖了些。
“嗯，知道了。一会儿就去。”他低声应着。
“别一会儿，现在就去！”陈一萌不放心地强调，“哦对了，药吃了吗？是不是过了吃药时间了？”
顾魏看了一眼手表，确实过了平时服药的时间点，高强度的手术让他完全忘了这回事。
“忘了，现在吃。”
“你看你！赶紧吃！我等你回到酒店报了平安再睡。”
又简单聊了几句，在陈一萌再三的催促下，顾魏才挂了电话。他从随身背包的隔层里拿出药盒，看着里面分装好的药片，就着办公室里剩余的半瓶温水服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感觉到一种从精神到肉体的彻底松懈。王主任再次过来邀请他用餐，他这次没有拒绝，但只简单吃了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便婉拒了后续的所有安排，直接让医院派车送他回预定好的酒店。
回到酒店房间，他甚至没力气多打量一眼房间环境，将背包随意放在沙发上，给陈一萌发了条「已到酒店，准备休息」的消息后，便径直走进浴室。
热水冲刷过身体，带走手术室的消毒水味和疲惫的汗水。当他终于躺倒在柔软的床上时，几乎是在头沾到枕头的瞬间，意识就迅速沉入了黑暗之中。
这一次，没有梦，没有思考，只有深沉至极、修复身体的睡眠。
窗外上海的霓虹依旧闪烁，而这位刚刚完成了一场完美“飞刀”的医生，终于在远离家乡的酒店里，陷入了征战后的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