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魏在家勉强休息了半天，第二天下午还是准时出现在了医院。
原本安排在上午的门诊被他协调到了下午，他尽可能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刻意放慢了工作和说话的节奏，努力让自己处于一个相对放松的状态。毕竟，胸口还戴着这个需要“平稳”记录的“枷锁”。
中午简单吃了饭，顾魏刚走进自己的诊室，比他早到一步、正在整理病历的杜文俊就注意到了异样。顾魏穿着白大褂，但衣服里面似乎鼓鼓囊囊的，动作也比平时稍微拘谨些。
“哥，”杜文俊忍不住好奇，指着顾魏的白大褂前襟，“你衣服里……塞了个什么？看着有点别扭。”
顾魏正觉得那个小包硌得不太舒服，一边伸手进去调整，一边头也不抬地随口回答：“枷锁。所以今天都乖一点，别惹我生气啊。”
他这半开玩笑的话让小杜更疑惑了。
就在这时，顾魏为了调整到更舒适的位置，下意识地解开了白大褂最下面的几颗扣子，那个连接着导线的深色holter记录仪小包，以及从他衬衫领口延伸出来的几根细线，瞬间暴露在了杜文俊眼前。
杜文俊脸上的疑惑立刻变成了惊讶和关切，他猛地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哥！你咋了？心脏……又不舒服了？”
作为顾魏的学生和得力助手，他清楚地知道顾魏的心脏病史，此刻看到这熟悉的监测设备，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顾魏已经调整好了位置，迅速系好白大褂扣子，将设备和导线重新掩藏在衣服下。
他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没事儿，别大惊小怪。陈明那厮，非要拿我做实验，收集点数据。” 他故意把陈明的要求说得像是心血来潮的“研究项目”，试图淡化事情的严重性。
杜文俊看着顾魏故作轻松的样子，面上“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但心里跟明镜似的。
什么做实验，肯定是这祖宗又感觉不舒服了，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把门诊时间调整，上午也没来上班？陈明医生作为他的心内科主治，绝不会无缘无故让他背这个。
他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今天下午的门诊，自己得多留个心眼，尽量多分担些问诊和写病历的工作，盯紧了他老师的状态，可不能让他太劳累。
诊室里的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关怀。两个医生心照不宣，一个尽力掩饰，一个默默守护，继续投入到下午繁忙的工作中。
门诊准时开始，病人络绎不绝，各种消化系统的疑难杂症接踵而至。
顾魏坐在诊桌前，尽量让自己的语速比平时更和缓，问诊和查体时也刻意避免大幅度的动作。那藏在白大褂下的holter记录仪像一个小小的监督员，无声地提醒着他注意自己的状态。
杜文俊果然比平时更加积极主动，他抢着完成大部分病历录入，在顾魏需要思考时适时地递上相关资料，甚至主动向一些病情相对简单的患者做更详细的解释工作，巧妙地分担着顾魏的精力消耗。
期间，有一位病人的情况比较复杂，家属情绪也比较激动，反复质疑治疗方案。若是平时，顾魏或许会以更强势、更快的语速进行解释和安抚，但今天，他只是微微吸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隔着白大褂轻轻按了一下胸前的小包，然后用了更长的时间，以极其耐心、条理清晰的方式，将利弊得失、各种可能性一一剖析给家属听，最终成功说服了对方。
杜文俊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是佩服又是心疼。他知道，顾魏是在用更强的意志力和更精细的情绪控制，来弥补身体可能存在的疲惫和不适。
趁着一位病人出去做检查的短暂间隙，杜文俊赶紧把温水杯推到顾魏手边，小声说：“哥，喝口水，缓一下。”
顾魏看了他一眼，接过水杯，笑了笑：“没事，节奏控制得还行。”他确实感觉比预想的要好，虽然胸口那东西的存在感始终挥之不去，但至少目前没有出现令他不安的心悸。
“那是，有我在呢！”杜文俊挺了挺胸脯，故作轻松，“您今天就负责核心决策，这些跑腿打杂、安抚情绪的活儿，包在我身上！”
顾魏被他逗笑了，摇了摇头，心里却是一暖。他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关键时刻非常靠得住。
门诊在杜文俊的有心“护航”和顾魏的自我调控下，平稳地进行着。直到看完最后一个病人，顾魏才真正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感觉比完成一台大手术还要疲惫几分。这种精神上的刻意紧绷，某种程度上比体力的消耗更磨人。
他低头看了看时间，记录仪还要再戴一天多。他解开白大褂最上面的扣子，稍微透了口气，那小包和导线再次显露出来。
杜文俊一边整理着最后的病历，一边偷偷观察着顾魏的脸色，见他虽然疲惫但神色尚可，心里的大石头才稍稍落地。
“哥，晚上没什么安排吧？早点回去休息。”杜文俊叮嘱道。
“嗯，”顾魏应了一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知道了。今天……谢了。”
“跟我还客气啥！”杜文俊咧嘴一笑。
顾魏拿起自己的东西，感受着胸前那个仍在默默工作的“枷锁”，走出了诊室。至少，这半天的门诊，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数据，以及……继续在陈一萌面前，扮演一个“只是被陈明抓去做实验”的、一切正常的未婚夫。这或许，是比管理门诊节奏更考验他演技的事情。
门诊结束得比预想中早一些，离正常下班还有一段时间。
顾魏没直接回家，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胸口那个holter记录仪的存在感依旧鲜明，但他已经试着去忽略它，或者说，习惯了与这种轻微的束缚感共存。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先静静坐了几分钟，感受了一下心脏的状态。还好，除了因为走动稍快而比平时明显一些的搏动外，并没有出现令人心慌的乱跳。他稍稍安心，这才打开了电脑。
桌面上，杜文俊提交的几篇待修改的文章正安静地躺着。顾魏点开其中一篇，是关于腹腔镜技术在复杂粘连性肠梗阻中应用的经验总结。
他看得很快，但极其专注，红色的批注笔在电子文档上留下清晰的痕迹，这里数据引用不够准确，那里结论推导略显武断，某个手术步骤的描述可以更精炼……
他不仅是杜文俊的上级医生，更是他研究生阶段的导师。
平日里带着他上手术台，手把手地教他技巧、传他经验，是“授业”；而在这些关乎学术发展、影响未来晋升的科研文章上严格把关、倾囊相授，则是“解惑”。
顾魏深知，对于杜文俊这样的年轻医生来说，每一篇高质量的论文，都是他们向上攀登的坚实阶梯。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他敲击键盘和偶尔翻阅参考资料的细微声响。他刻意控制着工作的节奏，每专注工作二三十分钟，就会停下来，喝口水，起身在办公室里缓慢踱步几分钟，既是放松精神，也是活动一下因久坐而可能僵直的身体，避免给心脏增加额外负担。
期间，有同事敲门进来找他签个字，看到他胸前隐约露出的导线，关切地问了一句。顾魏也只是用和陈明串通好的“配合做个研究”的说辞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去，并不想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和担心。
当他终于将杜文俊的几篇文章都仔细批注完毕，并通过内部系统发回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一阵精神高度集中后的疲惫，但心里却很踏实。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忠实记录了他下午工作状态的小盒子，无奈地笑了笑。这“枷锁”之下的半天，总算没有虚度。他整理好桌面，关掉电脑，准备下班。
走出办公室时，他在心里盘算着：回家得继续在陈一萌面前扮演“无事发生”，然后熬过明天，就能把这东西拆了。希望数据一切正常，他实在不喜欢这种被时刻“监控”的感觉，也更不希望，让身边爱他的人，再次为他提心吊胆。
临下班时，手术室的召唤打破了黄昏的宁静。陈一萌接下了一台复杂的大手术，无影灯下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放心不下顾魏独自回家，她在一片忙碌的间隙中，快速拨通了陈明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喂，女神？”
“老陈，长话短说，我接了台急诊手术，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陈一萌语速很快，背景音里还夹杂着护士确认器械的声音，“顾魏就交给你了，帮我把这个‘祖宗’平安送回家，算我欠你一顿饭。”
陈明在那头笑了一声，回答得干脆利落：“得令！保证完成任务。您就安心上手术吧，顾医生要少根头发，您唯我是问。”
与此同时，顾魏的办公室里灯还没来得及关。他刚放下手机，屏幕上还残留着与陈一萌通话的界面。
“又要做到很晚啊……”他低声自语，话筒里她匆忙又略带歉意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心中正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失落。
顾魏刚挂断陈一萌的电话，听着她在电话那头匆匆交代“手术不知道要做到几点，你乖乖回家，别在医院耗着，我已经找了‘保镖’押送你”，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关切。
他正无奈于她的操心，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毫不客气地推开了。
抬头一看，只见陈明背着个双肩包，斜倚在门框上，脸上挂着那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戏谑笑容，目光精准地落在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掩藏好的、从衬衫领口探出的holter导线上。
“哟呵！”陈明吹了个口哨，踱步进来，反手带上门，“看来我这个‘保镖’来得正是时候啊！接到我们家女神姐姐的懿旨，奉命押送某位不省心的‘重点保护对象’回府。怎么样顾魏，是自己乖乖跟我走，还是需要我动用点‘强制措施’？”他边说边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顾魏看着他这副德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他拿起外套和车钥匙，站起身：“行了，少贫了。走吧。”
陈明跟在他身后，像个尽职尽责的监工，目光时不时扫过他后背，仿佛能穿透衣服看到那个正在工作的记录仪。“感觉怎么样？下午门诊没出什么幺蛾子吧？数据我看一下……”他说着就要上手去摸顾魏腰间的记录仪。
顾魏敏捷地侧身躲开：“别动！好好记录着呢。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这东西硌得慌。”
“硌得慌就对了！”陈明收回手，义正词严，“就是要让你时时刻刻记着，你现在不是铁打的顾魏，是瓷做的！得轻拿轻放！走走走，赶紧回家，我给你当司机，你这状态开车我都不放心。”
顾魏还想坚持自己开车，但陈明已经不由分说地抢过了他手里的车钥匙，推着他往外走。
“我说，明天给你取机器？要不再多戴两天？数据出来第一时间给我看啊，别想蒙混过关！”走廊里，陈明絮絮叨叨的声音和顾魏偶尔无奈的回应交织在一起，渐渐远去。
被好友这样“强制”关怀着，顾魏虽然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心底深处，那因为疲惫和隐约不适而泛起的些许凉意，终究是被这份看似不着调、实则滚烫的友情驱散了不少。
他知道，无论是手术台上的陈一萌，还是身边这个聒噪的陈明，都在用他们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这份情谊，比他胸口的“枷锁”，更让他感到沉甸甸的温暖，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尽快调整好状态的决心。
陈明开着顾魏的车，一路还算平稳地把他送回了家。进了门，顾魏习惯性地想往书房走，被陈明一把拉住。
“哎哎哎，干嘛去？你现在是‘病号’，就得有病号的自觉！给我老老实实在沙发上待着！”陈明把他按在沙发上，顺手把靠垫塞到他腰后，动作粗鲁中透着细心。
顾魏无奈，只能依言坐下，看着陈明像个主人似的在他家厨房和客厅之间转悠。
“你家冰箱里还有什么能吃的？”陈明一边翻看一边嚷嚷，“嚯，你们家陈女神这储备可以啊，速冻饺子、馄饨、还有切好的净菜……就是没什么硬货。算了，看你这样也不能吃太油腻的。”
他自顾自地决定：“就煮个鸡汤馄饨吧，我再拍个黄瓜，清淡点，对你心脏友好。”他说着，已经利索地系上了陈一萌那条印着小猫图案的围裙，开始烧水，翻找食材。
顾魏靠在沙发上，看着陈明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那件可爱的围裙与他大大咧咧的动作形成鲜明对比，有些滑稽，却又让人心里踏实。他没有再坚持去工作，胸口那个小小的记录仪似乎也在提醒他，此刻休息才是第一要务。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响和水沸腾的咕嘟声，很快，食物的香气就弥漫开来。陈明动作很快，没多久就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馄饨和一碟清爽的拍黄瓜走了出来。
“来来来，趁热吃！”他把碗放在顾魏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则拖了个凳子坐在对面，也端着一碗，“我陪你吃点，一个人吃饭不香。”
顾魏看着碗里清亮的鸡汤、皮薄馅大的馄饨，以及点缀着的几颗翠绿葱花，食欲被勾了起来。他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味道竟然出乎意料的不错。
“怎么样？哥们儿我这手艺还行吧？”陈明得意地挑眉。
“嗯，能吃。”顾魏淡淡应了一句，嘴角却微微扬起。
陈明也不在意他的“贬低”，一边大口吃着馄饨，一边又开始絮叨：“你说你，非得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等陈一萌下手术回来，看你这样子，又得心疼。数据明天出来是吧？不管结果怎么样，你都给我消停几天，听见没？手术能推就推，天塌不下来……”
顾魏安静地听着，没有反驳。热乎乎的馄饨下肚，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暖意，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心底那一丝因身体状况不明而产生的隐忧。在这个普通的夜晚，被好友这样“强行”照顾着，唠叨着，感觉似乎……也不坏。
他知道陈明是真心为他好。这份超越了普通同事、甚至比很多亲戚都更真挚的关心，是他忙碌、高压的医生生涯中，一份弥足珍贵的财富。
“知道了。”他低声回应，算是给了陈明一个承诺。
窗外夜色渐浓，客厅里灯火温暖。
两个大男人，一个穿着可爱围裙，一个胸前挂着动态心电图监测仪，就着简单的晚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构成了一幅有点怪异却又无比温馨的画面。对顾魏而言，这或许是他在“枷锁”之下，所能拥有的、最放松的一刻了。
时间不早了，左不过陈明明天也要上班，今天他决定不走了。
他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又从顾魏冰箱里翻出两瓶苏打水，扔给他一瓶，自己拧开一瓶，然后大剌剌地在沙发另一头瘫坐下来，摆出了长谈的架势。
“行了，饭也吃了，现在咱哥俩好好聊聊。”陈明灌了一口水，看向顾魏，“你说咱俩多久没这么闲着没事干，纯聊天了？”
顾魏靠在沙发里，感受着胸口记录仪轻微的存在感，精神确实比白天松弛了不少。他想了想，确实，自从各自独当一面后，像这样无所事事地瘫着闲聊，几乎是奢侈品。
“是挺久了。”顾魏承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闲适。
陈明翘起二郎腿，话题一转：“说正经的，你跟陈一萌，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事儿给办了啊？房子都装好了，证还拖着？这不合理啊。”
顾魏听到这个问题，脸上没什么波澜，仿佛答案早已在心里盘桓了千百遍。他晃了晃手里的苏打水瓶，语气平静而肯定：“随时。”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医生特有的、对“计划赶不上变化”的无奈：“我俩早就说好了，也一直都想把证领了。就是……一直没抽出那个‘时间’。”
他特意强调了“时间”两个字，这其中包含了太多。突如其来的急诊手术、排满的门诊、不得不参加的学术会议、以及像这次一样不期而至的身体警报。
陈明作为同行，太理解这种无奈了。他嗤笑一声：“得，又是‘没时间’！你们俩这理由，跟我和我妈搪塞相亲一模一样！我看啊，不是没时间，是你们俩都没把这事儿提到最高优先级。”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不过说真的，顾魏，我看得出来，你是真认定陈一萌了。就你这种工作狂，能说出‘随时’俩字，分量可不轻。”
顾魏没有否认，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认定陈一萌，是他人生中做过最不需要犹豫的决定。
“那你俩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直‘随时’着？”陈明追问，“我看你们家长那边，可都快按捺不住了。今天陈一萌给我打电话那语气，也是既心疼你，又有点着急这事儿的感觉。”
顾魏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遥远的灯火上。holter记录仪在胸前安静地工作着，记录着他平稳的心跳。
“等这次检查结果出来，没事的话，”顾魏收回目光，看向陈明，眼神清晰，“就最近。找个两人都没手术的上午，去把证领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心。
陈明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知道这不是随便说说的。他满意地点点头，举起苏打水瓶：“这还差不多！来，预祝你们俩，早日持证上岗，合法同居！”
顾魏失笑，也拿起瓶子跟他轻轻碰了一下，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
两个认识了十几年的大男人，在这个普通的夜晚，就着一瓶苏打水，三言两语间，似乎又将一桩人生大事向前推进了一小步。对他们而言，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只有水到渠成的认定和“找个时间就去办了”的简单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