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奶瓶、尿布和咿呀学语中悄然而逝，转眼间，西西已经是个六个月大的胖娃娃，能稳稳坐着，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更旺盛的好奇心和更清晰的偏好。而陈一萌长达六个月的产假，也终于进入了倒计时。
意识到自己即将重返神经外科那片高强度、时间不固定的战场，陈一萌开始有意识地“退居二线”。
她鼓励顾魏更多地参与喂奶、陪玩、哄睡，也让张姐、王阿姨甚至来探望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多抱抱西西。她希望女儿的安全感能均匀地分布开，而不是仅仅系于她一人之身。
这番努力的成效显着，甚至有些“矫枉过正”。不知从何时起，西西的关注重心，彻底从妈妈偏向了爸爸。顾魏，成了她小小世界里最亮的那颗恒星。
于是，每天清晨，顾魏的出门上班成了一场固定上演的、令人心软的“拉锯战”。
只要顾魏一开始换鞋、拿外套，或者仅仅是走向玄关，无论西西之前是在多么专注地玩玩具，还是在妈妈怀里笑得开心，她总能瞬间感应到。那双酷似顾魏的乌溜溜的大眼睛会立刻锁定爸爸的身影，小嘴巴原本上扬的弧度慢慢拉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监视”。
当顾魏的手触碰到门把手时，就是“警报”拉响的时刻。
“呜……”先是委屈的、带着预警意味的哼唧。
如果顾魏回头看她，或者动作稍有迟疑，这哼唧就会立刻升级为清晰的、带着哭腔的“ba…ba…”。
一旦门被真正打开，爸爸的身影开始消失在门外。
“哇——！”震耳欲聋的嚎哭瞬间爆发，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
她会在抱着她的人怀里用力挣扎，小身子拼命朝门的方向倾，小手伸得长长的，仿佛想用那点微小的力气把爸爸拽回来。
那哭声里充满了被“抛弃”的伤心和不解，任谁听了都于心不忍。
顾魏几乎每天都要经历这番煎熬。他站在门外，听着门内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放在小火上慢慢煎烤。他无数次想转身回去，把那个哭成泪人儿的小家伙抱在怀里好好哄一哄。
陈一萌则承担起“安抚大使”和“理性闸门”的角色。她会紧紧抱着挣扎的女儿，快步走到窗边，指着楼下渐渐远去的车影，柔声安抚：“西西看，爸爸去上班了，去救人了，晚上就回来啦！我们西西最勇敢了，对不对？”
有时，她会拿出顾魏的衬衫或枕头，上面残留着爸爸的气息，塞到西西怀里。小家伙会一边抽噎，一边把小脸埋进去，贪婪地嗅着那熟悉的味道，哭声才会渐渐减弱，变成委屈的抽泣。
“她简直在你身上装了雷达。”某天晚上，哄睡了终于哭累的女儿后，陈一萌揉着发酸的胳膊，对顾魏无奈地笑道，“我这几个月算是白努力了，功亏一篑。”
顾魏看着女儿睡梦中还一抽一抽的小身子，心疼又无奈，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道：“等我休年假，好好陪她几天。”
他们都明白，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孩子成长过程中必经的情感发展阶段。但对顾魏而言，每天早上的那场“生离死别”，着实考验着他的意志力。
而对即将重返工作岗位的陈一萌来说，女儿对父亲如此深厚的依赖，在让她略微“酸涩”的同时，也的确减轻了她的一份后顾之忧。至少，当她不得不埋首于手术室时，知道家里有一个能让女儿感到无比安心的人。
这份沉重的、甜蜜的负担，是家庭角色在悄然转换的证明，也是他们为人父母后，需要共同学习和适应的新课题。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进来，照亮了婴儿床上那张酷似顾魏的睡颜，也照亮了这对夫妻眼中，相同的、混合着疲惫与幸福的光芒。
不过，休假？对如今的顾魏而言，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前段日子陪着陈一萌休产假，虽然远程处理了不少工作，但终究积压了太多需要他亲自定夺的事务。
眼下，与德国海德堡的智能腹腔镜项目进入了关键的临床转化应用阶段，无数细节需要敲定；科室里新一批实习生即将报到，教学计划和带教任务需要他统筹；再加上消化外科本身永无止境的疑难杂症和手术安排……顾魏像一只被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在手术室、实验室、会议室和办公室之间高速旋转。
在旁人看来，他年纪轻轻已是副主任医师，技术顶尖，科研项目备受瞩目，前途不可限量。但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顾魏如今拥有的一切，没有半分侥幸，全是靠着过人的天赋加上近乎严苛的自律和拼命换来的。
天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天才比常人更加勤奋。
然而，再精密的仪器也需保养，再强大的身体也有极限。
最近这几天，那种熟悉的、隐隐的灼痛和饱胀感又开始在胃部盘桓。顾魏自己心里清楚，这肯定跟最近连续熬夜分析数据、三餐不定时、常常几口冷饭就打发了的混乱作息脱不了干系。他尝试着吃了些胃药，效果却不大明显。
这天下午，他刚结束一台复杂的手术，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办公室，正准备喝口水缓一缓，杜文俊就敲门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份病历。
“哥，3床那个病人……”杜文俊话说到一半，敏锐地察觉到顾魏脸色不太好，而且手似乎无意识地按着上腹。他立刻想起了最近在护士站听到的零星议论，说顾医生好像胃口不好，午餐都没怎么动。
杜文俊放下病历，凑近了些，语气带着徒弟特有的关切和一丝不经意的调侃：“顾魏哥，你这脸色……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咱们消化外科的医生，要是自己被胃病给放倒了，这传出去，可有点儿……砸自家招牌啊！”
顾魏抬眼瞥了他一下，想用眼神让他闭嘴，无奈胃部一阵明显的痉挛袭来，让他蹙紧了眉头，没立刻反驳。
杜文俊一看这情形，心里更有数了。他知道顾魏的性子，对自己身体的事儿能拖就拖，能扛就扛。他不再犹豫，直接上前，半是认真半是“强迫”地扶住顾魏的胳膊。
“不行，你今天必须得去查一个。就现在，我陪你去内镜中心，做个胃镜看看，求个心安也好。你要是不去，我……我就在这儿不走了，反正下一个病人预约还在半小时后。”
顾魏被他这“无赖”劲儿弄得有些无奈，想斥责他两句，却因为不适而提不起中气。他看着杜文俊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再想想自己这几日确实持续的不适，以及肩上还扛着的那么多未完成的工作……他深知，倒下的代价，他承担不起。
最终，顾魏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了。他站起身，因为短暂的眩晕而微微晃了一下，杜文俊赶紧用力扶稳他。
“我自己能走。”顾魏试图维持最后的尊严。
“知道你能走，”杜文俊笑嘻嘻地，手却没松开，“我这是给你保驾护航，体现我们消化外科尊师重道的优良传统。”
就这样，顾魏这位消化外科的权威，被自己的学生几乎是“押送”着，走向了本院的内镜中心。
一路上，遇到相熟的同事惊讶的目光，顾魏只能面无表情地点头示意，内心却是一片复杂的无奈。他想起自己无数次催促病人做检查，如今角色调转，才更深切地体会到那种身不由己。
而他此刻脑海中闪过的，除了胃镜管可能带来的不适感，更多的是对接下来工作安排的焦虑，以及……一丝不愿让陈一萌和西西担心的隐忧。他知道，如果萌萌知道他胃病又犯了还被拉去做胃镜，肯定又要心疼地皱起眉头了。
杜文俊半扶半推地把顾魏带到了内镜中心。这里对顾魏来说熟悉得如同第二个家，只是今天，他的身份从主宰者变成了需要躺在检查床上的人。
这种角色的颠倒让他浑身不自在，尤其是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气味，此刻闻起来似乎都比平时更刺鼻了些，他那点不为人知的小洁癖开始隐隐作祟。
“哥，这边。”杜文俊熟门熟路地引着他往准备间走，对当班护士笑着打招呼，“刘姐，麻烦安排一下，给我哥做个胃镜。”
护士看到顾魏，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道：“顾医生？您这是……”
“没事，让他们那我研究研究。”顾魏打断她，语气尽量维持平时的平稳，不想显得太特殊。
然而，杜文俊可不管这些。他凑到正准备麻醉药的麻醉医生旁边，压低声音，但确保顾魏能听见，语气是难得的认真：“李医生，那个……麻药稍微注意点儿剂量，我哥他心脏……你知道的，之前tAVR术后，虽然恢复挺好，但还是比一般人要小心点。”
顾魏躺在准备间的床上，听着杜文俊在那头“交代病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种被当成易碎品对待的感觉，让他有些无奈，但心底深处，又有一丝暖流划过。这小子，平时没大没小，“哥”叫得比谁都顺口，关键时刻，心倒是细。
麻醉医生闻言，神色立刻郑重了许多，点点头：“放心，顾医生的情况我们有数，会用最安全的方案。”
准备工作继续。当护士拿来检查服让他更换时，顾魏的动作明显有些迟疑。那身虽然消毒过、但不知被多少人穿过的蓝色检查服，触碰皮肤的瞬间，让他喉头微微发紧。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点不适，利落地换好，但躺上检查床时，身体还是几不可察地有些僵硬。
杜文俊在一旁看得分明，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递过口服的局麻药时，忍不住嘴贱了一句：“哥，放松点儿，就当是来体验生活了，回头也好更体谅我们这些病人。”
顾魏横了他一眼，没说话，接过药液一口含住，那古怪的味道让他眉头皱得更紧。
随着麻醉药缓缓推入静脉，一阵凉意顺着手臂血管蔓延开来。顾魏的意识开始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杜文俊那张收起玩笑、带着关切的脸，和头顶那盏他无比熟悉、此刻却显得有些过分明亮的无影灯。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幸好萌萌不知道，不然又要担心了。还有，这检查床的消毒水味，是不是该换种牌子了……
杜文俊看着老师在麻药作用下缓缓闭上眼睛，这才轻轻松了口气，对旁边的医生护士做了个“拜托了”的手势，然后安静地退到一旁等待。他知道，他这位强大无比的哥，也有需要被照顾的时候，而今天，这个“保驾护航”的任务，他必须得完成得漂漂亮亮。
检查过程很顺利。当顾魏在复苏区缓缓醒来，喉部还残留着些许异物感和麻药的涩味时，内镜中心的主任已经拿着刚出的报告单笑着走了过来。
“顾医生，你这真是‘以身试法’，给我们科室增加业务量来了？”主任调侃着，将报告单递给他，“结果挺好的，就是有点轻微的浅表性胃炎，黏膜稍微有点充血水肿，没什么大问题。注意饮食，放松心情，很快就好了。”
顾魏坐起身，接过报告单，快速扫过上面的专业描述和影像截图。果然，和他自己预估的差不多。他心下稍安，但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谢谢，麻烦你们了。”
杜文俊也凑过来看，看到“轻微胃炎”几个字，立刻夸张地松了口气：“哎哟我的哥，吓死我了！还好还好，招牌保住了！”他拍了拍胸口，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顾魏懒得理他，起身下床，换回自己的衣服。那身挺括的衬衫和西裤重新上身，他才感觉找回了些惯常的掌控感。只是胃部因为检查的轻微刺激，还有些许不适。
“哥，这下放心了吧？”杜文俊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我就说你就是累的，加上吃饭不规律。以后可得注意了，你要是倒下了，我们科可怎么办，陈老师和西西可怎么办？”
顾魏脚步顿了顿，回头瞥了他一眼：“你很闲？病历都写完了？”
杜文俊立刻噤声，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顾魏回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给陈一萌发了条信息，言简意赅：胃镜做完了，轻微胃炎，没事。
他选择主动汇报，免得她之后从别的渠道听说更担心。
陈一萌的消息很快回了过来，先是一个松口气的表情，接着是：没事就好。晚上回家，我们得好好谈谈你的“饮食与作息管理方案”了，顾医生。[微笑]
后面那个微笑的表情，让顾魏莫名觉得后背有点发凉。他知道，这次“证据确凿”，怕是逃不过一顿“健康整顿”了。
晚上回到家，陈一萌还没开口，正在学坐的西西看到爸爸，立刻兴奋地“啊啊”叫着，挥舞着小胳膊求抱抱。顾魏心中一软，上前将女儿抱起来。小家伙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小手摸着他的下巴，似乎能感觉到爸爸今天有点不一样。
陈一萌抱着胳膊，看着父女俩亲昵的样子，到嘴边的“训诫”稍微软化了些，但态度依旧明确。
“检查报告我看了，”她走过来，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轻微胃炎也是胃炎。顾魏，你是消化外科的专家，道理你比我懂。从今天起，王阿姨会严格按照养胃食谱给你准备三餐，我会监督你按时吃饭。晚上十一点前，必须睡觉。手机我会准时没收。”
顾魏抱着女儿，听着妻子一条条颁布“禁令”，试图挣扎一下：“没那么严重，我注意点就行……”
“不行。”陈一萌打断他，眼神认真，“你对病人也是这么交代的吗？‘稍微注意点就行’？”
顾魏被噎住了。他当然不会，他对病人的医嘱向来是严格而清晰的。
看着他无言以对的样子，陈一萌伸手，轻轻将他微皱的衬衫领口整理好，语气放缓了些：“顾魏，我和西西都需要一个健康的你。你的身体，不是你一个人的，明白吗？”
怀里的西西仿佛听懂了妈妈的话，也“啊”地叫了一声，小脑袋靠在爸爸胸口，像是在附和。
顾魏看着妻子眼中不容置疑的关切，再低头看看女儿全然依赖的小脸，心中那点小小的不情愿终于彻底消散。
他叹了口气，将女儿搂得更紧些，低声妥协：“好，听你的。”
他知道，这场由一次胃镜引发的“健康管理行动”，将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他家庭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这份带着强制意味的关爱，虽然让他这个习惯了掌控一切的医生有些不适，但心底深处，却是一片暖融融的妥帖。为了能长久地守护怀中的小温暖，和身边这个为他操心的女人，他愿意遵守这些“甜蜜的禁令”。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床头电子钟发出微弱的、规律的光晕。
顾魏终于在被陈一萌“强制”要求下，早早陷入了沉睡。连续多日的疲惫和胃部的不适，让他的呼吸比平时略显沉重，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影。
陈一萌侧躺着，在朦胧的夜光中，静静凝视着身旁沉睡的丈夫。白日里那个冷静果决、仿佛无所不能的顾主任，此刻卸下了所有防备，眉眼间透出难得的脆弱与倦怠。
她的指尖悬空，极轻地拂过他微蹙的眉心，似乎想将那抹疲惫抚平。心中涌起的，是如同潮水般漫上来的感慨。
这个男人，真的很忙。
这忙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理解。
他的忙碌，不仅仅是手术台上连续数小时的精疲力竭。
那是深夜书房里，对着电脑上海德堡项目庞杂数据时紧锁的眉头；是面对科室里源源不断的实习生，需要倾囊相授、严格要求的责任；是电话铃声响起时，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立刻切换到“顾医生”模式的瞬间清醒；是即使回到家，抱着女儿时，脑海里可能还在反复推敲某个疑难病例手术方案的专注。
他的世界很大，大到要装下无数病人的期盼、科室的发展、科研的突破。他的世界又很小，小到如今，几乎被她和小小的西西完全填满。
陈一萌还记得他刚晋升副主任时，肩上担子骤然加重，他却从未在她面前抱怨过一句。也记得她孕期、生产时，他尽力平衡工作与家庭，哪怕自己累到在沙发上睡着，也要确保她和孩子一切安好。更记得他为了能早点回家陪西西，是如何在医院里争分夺秒，压缩一切可以压缩的时间。
他的忙碌，不是为了虚名，而是源于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对医学的敬畏与热爱，以及对家庭沉甸甸的责任。
他就像一棵努力伸展枝丫的大树，一边要奋力向上汲取阳光，追求职业的更高峰；一边又要将根系深深扎入土壤，为她们母女撑起一片最安稳的绿荫。
看着他沉睡中依旧难掩倦容的脸，陈一萌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她轻轻握住他放在被子外的手，那是一只稳如磐石、能在腹腔镜下完成最精妙吻合的手，此刻却温热而顺从地被她握着。
她知道，自己刚才颁布的那些“健康禁令”，或许会让他觉得有些束缚，但她必须这么做。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透支自己。他的健康，是这个小家最坚实的基础，也是她和西西最大的依靠。
“睡吧，”她在心里无声地对他说，指尖轻轻回握住他的手，“好好休息。外面那些风雨，我们一起扛。”
窗外月色温柔，室内呼吸匀长。
在这个静谧的夜晚，陈一萌心中没有抱怨，只有无尽的理解、疼惜，以及一份与他共同守护这个家的、更加坚定的决心。她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一件她愿意用全部温柔和力量去呵护的、疲惫却依旧闪耀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