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未到,乔家野已站在老祠堂外。
残月如钩,冰冷的清辉照着门楣上斑驳的“乔氏宗祠”四字,剥落的黑漆像是被无数绝望的指甲反复抠挠过。
他没有带那块烧出奇迹的木牌,也没按规矩点上一炷香,只在衣兜里揣着半截从母亲日记本里撕下的火柴——那是她最后一次回家时,划过又熄灭的。
祠堂的锁链锈迹斑斑,粗如儿臂,却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应声弹开。
乔家野心头猛地一紧。这不是巧合。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尘灰簌簌落下,在月光中形成一片迷蒙的雾。
祠堂内空空荡荡,长长的供桌上什么也没有,唯独正中央,一盏小小的油灯无风自亮,豆大的火苗静静燃烧。
一道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从供桌后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是陈劳。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来了。它让你来的?”
“我不信它。”乔家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峭的讥讽,“但我信我妈留下的痕迹。”
陈劳闻言,布满皱纹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赞许,他缓缓摇头:“不信最好。信的人,都烧成了灰。”
话音未落,他从怀中颤巍巍地取出一块焦黑的木片,木片边缘的裂痕,竟与乔家野那块新得的许愿牌惊人地相似。
“二十年前,你娘也烧过这种牌子。她烧了三块,第一块,救活了邻村一个难产大出血的产妇;第二块,找回了镇上走失了三天的孩童;第三块,稳住了癌症晚期、眼看就要断气的老校长。”
陈劳的目光浑浊而深邃,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和你现在做的事,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但她烧第四块的时候,想救自己,失败了。牌没烧尽,火反噬了人。她临走前只留下一句话:‘愿力不是恩赐,是债,得有人还。’”
乔家野的喉咙瞬间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问出了那个盘桓心底最久的问题:“那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选我来还这个债?”
陈劳抬起头,那双老眼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地盯着他:“因为你出生的那天,南城天降血雨。你娘就在这间祠堂里,烧了她自己的名字——用的是你刚出世时,脐带上滴落的第一滴血。”
祠堂后窗,高青整个人像壁虎一样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手中的相机早已调成了红外模式,无声地记录着堂内的一切。
她敏锐地发现,每当陈劳提及“烧名”二字时,那盏油灯的火苗便会诡异地扭曲成一个微小的旋涡,仿佛在贪婪地吸收着这两个字的发音。
她心头一凛,悄悄按下了录音键,同时将镜头对准地面。
在红外镜头下,地面上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浮尘,竟在随着他们的对话,自动排列成细微的符号,那符号的走向,与昨夜木牌上烧出的符痕,如出一辙!
她正想换个角度拍得更清楚些,脚下却不慎踩到了一片松动的瓦片,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嚓”声。
堂内两人同时噤声。
高青瞬间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紧紧贴着墙壁,一动也不敢动。
死寂中,她听见乔家野压抑着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决绝的疯狂:“所以这次,我不许别人的愿,也不许自己活——我就烧一句话,问她,到底去哪儿了。”
陈劳沉默了良久,久到高青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终于,他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你的火,必须用真话来点。假话,它不认。”
乔家野从衣兜里掏出那半截珍藏的火柴,又从母亲的日记本里撕下一角空白的边页。
他没有笔,便咬破指尖,用自己的血,在纸上颤抖着写下五个字:“你是谁的孩子?”
笔尖落下,血迹渗入纸张的纤维。
他知道,这不只是在问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更是在问自己——这个从小被邻里戳着脊梁骨骂“捡来的”,连生辰八字都不全的孤儿,到底是谁。
他将血字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油灯前。
陈劳闭上了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干枯的手指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缓缓划出一道玄奥的弧线。
“呲啦——”
乔家野划燃了那半截火柴。
火焰刚一触及纸角,整间祠堂的温度骤然下降,仿佛瞬间进入了寒冬腊月!
那盏油灯的灯焰,竟由温暖的明黄,诡异地转为森然的幽蓝色,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火焰不再向上跳动,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巨口猛地一吸,无声地向上倒卷而去!
刹那间,血字纸条化为飞灰。
半空中,一行由蓝色光焰组成的虚影文字缓缓浮现:
“血脉断于庚午,续于丙戌,你在灰中。”
八个字,如同八记重锤,狠狠砸在乔家野的识海里。
话音未落,他胸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
“噗——”
一口鲜血猛地喷洒在空无一物的供桌上,在暗沉的木板上晕开,如同一朵猝然绽放的血色之花。
“家野!”
高青再也顾不上隐藏,一脚踹开后窗,翻身冲了进来。
她看到乔家野正单膝跪在自己的血泊中,大口大口地喘息,那只攥着熄灭火柴的手,青筋暴起。
陈劳的脸色惨白如纸,拄着拐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他喃喃自语,像是对乔家野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你……你竟真的用最真的话,点燃了‘问契’……可它给的答案,从来不是路,是命啊……”
高青急忙上前扶起乔家野,手里的相机因为晃动,镜头无意间扫过了供桌上的血迹。
就在那一瞬间,她瞳孔骤缩!
镜头里,那摊本该慢慢凝固的血,竟像拥有生命一般,缓缓蠕动、聚拢,勾勒出了半个模糊的姓氏轮廓。
那个轮廓,乍看之下像个“乔”字,可细看之下,那“乔”字的一撇,却多了一点,更像一个火焰升腾的“焦”!
她心头巨震,还未开口,却见乔家野抬起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毫不在意地在供桌上用力一抹,将那个正在成型的血字彻底抹去。
他抬起头,嘴角咧开一个苍凉而森然的笑,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新发现的狠厉:“看来,我妈没死。她是‘被消失’了。”
他转过身,望向祠堂外那片由墨黑转为靛青的、渐亮的天色,眼中所有的迷茫与痛苦都已褪去,只剩下如寒星般的锐利与决绝。
“下次烧的,就不只是话了。”
“我要烧个局,把当年把她带走的东西,给我原原本本地……骗回来。”
风穿堂而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一口吹灭了供桌上那最后一盏残灯。
最后一缕青烟没有消散,而是在空中盘旋成一个完美的圆环,久久不散,如同一只洞悉了所有秘密,却始终不肯闭上的眼睛。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那未闭的青烟之眼,冷冷注视着这座仍在沉睡的城市,以及那些即将被黎明唤醒的,早已注定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