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暗房内猩红的光线如同凝固的血液。
高青死死盯着显影盘中那张逐渐清晰的底片，连呼吸都忘了。
照片的中心，是昨夜冲天而起的蓝色火焰，以及那道惊惶扑向公告纸条的影子。
然而，让她浑身血液逆流的，并非赵明渊那张一闪而过的脸，而是另一个更微小的细节。
影子的焦黑指尖，在被火焰灼退的瞬间，滴落了一粒芝麻大小的黑油状物质。
它没有蒸发，没有消散，而是精准地砸落在乔家野的帆布鞋尖前半寸的地面上，渗入水泥地缝，留下一个难以察觉的污点。
一个疯狂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击中高青的大脑。
她猛地冲出暗房，翻箱倒柜找出过去七天所有拍摄到那道“伪乔家野”的底片和数码原片。
她将它们全部导入电脑，放大，一张张按时间顺序排列。
从第一天影子在街角模糊出现，到后来它能模仿乔家野的姿态接待“客人”，再到昨夜它拥有了清晰的五官和愤怒的情绪……一条诡异的进化链条在她眼前展开。
她开始逐帧比对，标记出影子每一次出现的时间、地点、以及当时乔家野正在做什么。
规律，一定有规律！
一个小时后，高青双手撑着桌子，脸色苍白如纸。她找到了。
规律简单到令人头皮发麻。
每一次，影子变得更清晰、更凝实的前一秒，真实世界的乔家野都在说出——
“我发誓，这玩意儿绝对灵！”
“拿着，包你心想事成！”
“信乔哥，准没错！”
哪怕他只是开玩笑，哪怕对着塑料葫芦瞎吹牛，只要用了这种带有绝对承诺意味的口头禅，那个影子就会在另一个时空接收到一份“订单”，并变得更像“乔家野”。
高青猛然醒悟。
错了，她和乔家野都想错了！
根本不是系统在复制他，也不是灰使在捏造替代品。
是那些被乔家野“善意谎言”点燃的希望，是人们对“夜市乔哥”的信任与祈愿，这些无形的精神力量，正在自行寻找载体！
真正的危机不是替身夺权。
而是信仰正在脱离源头，自行孕育出一个神！
一个完全由“许愿”构成的怪物！
清晨六点，天光微亮。
乔家野正蹲在摊位后啃着剩肉包子，头顶灯笼架上换了新灯，用红布裹着，透出沉闷红光。
“哐当”一声，陆阿春提着黑漆铁锅重重顿在他摊前，锅里炒着滚烫的朱砂和糯米粉，散发奇异焦香。
她二话不说，抓起粉末绕着他摊位撒了一圈，动作利落如布雷。
“从今儿起，不准再应任何人喊你‘乔哥’！”她声音沙哑而严厉。
她掏出一张三角黄符塞进他手里：“贴身带好，睡觉也不准拿。上面‘野无名氏’四个字，是你生辰压过的。鬼差勾魂，得喊全名，念不出名字，就找不到人！”
乔家野捏着符纸，哭笑不得：“春姨，不至于吧？我又不是要渡劫。”
“你懂个屁！”陆阿春眼睛一瞪，“你妈当年就是这么没的！有人把她名字连同‘许愿’本事刻进‘愿碑’，才被缠了一辈子！你现在满世界嚷‘乔哥’，是在给影子办身份证，把命往外送！”
“我妈……”乔家野笑容僵住。
他想起自己从未见过母亲，只知她早逝，连照片、坟墓都没有，档案也一度遗失，仿佛被抹去。
心头一沉，像灌了铅。
他默默将符纸塞进胸前口袋。
中午，日头正毒。
陈劳拄拐慢步踱来，盯着朱砂圈和昨夜烧剩的三个铁桶，冷笑：“烧得挺欢啊？可惜，烧错了东西。”
乔家野抬头：“老先生，又有什么高见？”
陈劳不答，掏出一本泛黄手抄本，翻到一页：朱笔画着扭曲人形，缠满丝线，每根连着一个小人影。
“‘承愿者’，不死不灭，”他指点人形，“它本就不是活物。是无数‘愿’凝聚的契约之影。你妈试过停业、改名、断愿……可没用。”
他抬眼盯住乔家野：“只要青川县还有一个相信‘那个能实现愿望的乔姐’存在，契约就永远生效。你现在搞行为艺术，宣布不许愿了？”
他话锋一转：“可你知不知道，昨晚有个癌症晚期的老太太，拿着你从垃圾堆捡回、随口说能保平安的塑料玉佩，跪在江边哭了三小时？”
乔家野脸色骤变：“我那是胡扯的！就是个塑料片！”
“可她信了。”陈劳一字一顿，“她信那是‘乔哥亲口说能保平安’的圣物，信它能让她多活几天，看到孙子出生。乔家野，愿力不在于你说什么，而在于他们……听成了什么，又信了什么。”
傍晚，夜市华灯初上。
十字路口，乔家野的摊位空空如也。
他拎着大喇叭，在夜市来回巡逻。
“注意啦！各位街坊请注意！”
刺耳电流音吸引众人目光。
“本人乔家野郑重声明——我之前吹的所有牛，统统作废！什么唐朝玉佛、月老手链、开运吊坠，全tm是瞎编的！是狗屁！谁再当真，概不负责！”
人群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
烧烤摊老王拍桌：“乔哥！你这是顿悟了？”
“就是！你不吹牛，我们还听什么乐子？”
乔家野脸皮火辣，却硬着头皮一遍遍重复，直到嗓子沙哑。
高青躲在糖水铺角落，假装喝水，相机却一直对着他。
她惊恐发现，随着乔家野每一声“我不灵了”，他身后那道影子，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模糊！
巷角，昨夜那个披长衫、持铜铃的赵明渊身影一闪而过，似痛苦扶墙，随即消散。
高青瞬间明白：乔家野在用“公众自我否定”，强行削弱愿力共振。
他的每一声“全是狗屁”，都在斩断一根连接“信仰之神”的无形丝线！
深夜十一点，夜市收摊。
乔家野独坐空摊，神情疲惫。
面前仍摆着白酒、未泡面，和一张新纸条。
字迹决绝：
“再敬天下诸邪：本人乔家野，生于无名，死亦无号。从此往后，若有人称我‘乔哥’，皆非我本人；若有人向我求愿，概不承接；若有人见我施展奇术，必是幻影。此身如风，此言如戏，愿力不沾，因果尽弃。”
他划火柴点燃纸条。
火苗不再是橘红，而是升腾起一抹幽蓝。
火起瞬间，整条夜市的灯牌、路灯、招牌齐齐爆闪三下！
远处传来一声极轻却痛苦的嘶吼，似无形之物被烫伤。
巷口，高青再次按下快门。
冲回暗房，底片浮现画面时，她瞳孔缩成针尖！
火焰中，“伪乔家野”的影子双手抱头，五官扭曲，身体似被撕扯！
而在它背后，一个更模糊、更古老的身影悄然浮现。
那人身穿老旧对襟衫，眉眼轮廓……竟与乔家野有七分相似。
高青嘴唇微动，无声低语：
“……是他妈？”
这念头如惊雷，将她所有推论劈得粉碎。
凌晨三点，高青仍在暗房，端着显影盘的手指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