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黄樊随着贾珝进了贾母院子,但见满屋锦绣,香气氤氲。贾母见他进来,上下细细打量,只见这少年郎君穿着国子监生的青缎袍子,身姿挺拔,眉目疏朗,举止从容有度,全然不似寻常纨绔,心中先自喜欢了三分。待黄樊上前行礼,口称“晚生黄樊,拜见老太君”,声音清越,礼数周全,贾母更是满面堆下笑来,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好孩子,果然是一表人才,难得,难得!”又感念他相助之恩,“这次多亏了黄公子出手,才救得我那不成器的孙儿和外孙出来,老身这里谢过了。”
黄樊忙躬身逊谢:“老太君言重了,晚生实在不敢当。此事全仗贾珝兄处置得当,晚生不过略尽绵薄,实在不足挂齿。”说着,目光看向身旁的贾珝,语气诚挚,“况我与贾珝兄一见如故,同窗之谊,朋友之情,他有事,我自然要帮衬的。”
贾母听他言语得体,又如此看重与贾珝的情分,心中更是欢喜,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菊花,当即就要留黄樊在房中用饭。贾珝却在一旁道:“老祖宗,孙儿与黄兄还未曾去给父亲请安,恐失了礼数。待见过父亲,再来领老祖宗的赐饭不迟。”
贾母闻言,连连点头,赞道:“还是珝哥儿想得周到,很是,很是。那你们快去吧,莫要让政老爷久等。”便放了二人出去。
贾珝引着黄樊,穿廊过院,来至贾政的外书房。书房内墨香淡淡,贾政正临窗挥毫,练习大字,听得脚步声,抬头见是贾珝,身后还跟着一个清俊少年,不由有些诧异,放下笔问道:“珝儿,你不在监中读书,怎的此时回来了?这位是……”
贾珝心中一动,看父亲神情,竟似对宝玉下狱之事一无所知,暗想老太太和母亲瞒得倒紧。只是这事岂是长久瞒得住的?也罢,今日就由自己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于是,他上前一步,恭声道:“回父亲,儿子今日回来,实因兄长宝玉与薛家表哥蟠,前日在锦香院与人争执,失手打伤了人,被顺天府暂押。幸得这位同窗黄樊兄相助,从中斡旋,方才得以平息,将人接回府中。”
贾政一听,脸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来,握着拳,额上青筋隐隐跳动。他素来最重礼教家风,听得宝玉竟敢涉足那等污秽之地,还闹出殴斗下狱的丑事,简直如同心头被狠狠剜了一刀,怒火直冲顶门。然而碍于黄樊在场,他强压下火气,不便立刻发作,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竟有……这等事!”
他转向黄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拱手道:“原来是黄世侄。犬子无状,闯下大祸,多蒙世侄援手,贾政在此谢过。”他虽在盛怒中,却也知礼数,尤其对方是礼部尚书之子,更需郑重。
黄樊连忙深深还礼,口称:“世伯万万不可!折煞小侄了。此事原是小侄分所当为,实在当不起世伯如此重谢。”
贾政见他谦逊知礼,怒气稍缓,又见黄樊谈吐不俗,便随口问起些经史文章。不料黄樊竟对答如流,见解精辟,尤其诗词一道,颇有造诣。贾政本是科举出身,喜好风雅,当下便忘了烦恼,与黄樊越聊越投机,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意,索性留他在书房又多谈了片刻。直到外面有小厮传话,说老太太已在荣禧堂设下宴席,请黄公子务必赏光,贾政这才意犹未尽地亲自领着黄樊前往宴厅,倒把亲生儿子贾珝晾在了一边。
贾珝看着父亲与黄樊相谈甚欢、并肩而去的背影,只得苦笑摇头,默默跟上。
一行人来到荣禧堂,但见宴席已然齐备,杯盘罗列,水陆杂陈。贾宝玉和薛蟠早已换了干净衣裳,惴惴不安地站在贾琏旁边等候。宝玉一眼瞧见贾政也来了,只当父亲是来收拾他的,吓得腿肚子直转筋,险些站立不住。薛蟠也是缩着脖子,不敢抬头。贾政目光如电,狠狠瞪了他二人一眼,吓得两人赶紧低下头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贾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当场执行家法的冲动,转而换上一副温和面孔,亲自请黄樊入了上座。
贾母坐在主位,见人到齐,便命宝玉和薛蟠上前:“你们两个孽障,还不快过来好生谢过黄公子救命之恩!”
宝玉和薛蟠如蒙大赦,连忙上前,对着黄樊躬身作揖,连连道谢。薛蟠嗓门大,嚷着“多谢黄兄弟!”。那贾宝玉抬起头,目光触及黄樊俊朗的容颜,不知怎的,那“痴病”又犯了,竟看得呆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的,忘了言语。
黄樊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觉得那目光灼灼,甚为怪异,心中一阵恶寒,暗道:“这贾宝玉……莫非真如传闻所言,有些非常之癖?统共见过两次,每次都被他这般盯着,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他只得微微侧身,避开那道令人不适的视线。
这时贾珝也上前向贾母、王夫人等一一见了礼。贾政见他过来,便吩咐道:“珝儿,你过来陪着黄世侄。”又看了看侍立一旁的贾琏,“琏儿也过来作陪。”他的目光最后扫过垂头丧气的贾宝玉和一脸懵懂的薛蟠,一个看着呆气,一个看着蠢相,胸中那股闷气又涌了上来,终究还是忍住了,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也道:“你们两个……也过来坐下吧!”算是全了这顿谢宴的场面。
荣禧堂内,宴开玳瑁,褥设芙蓉,虽是家宴,因有贵客黄樊在座,也铺设得十分整齐。女眷们皆在里间用一架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略作隔断,虽能闻其声,却不见其人,恪守着男女大防之礼。唯独贾宝玉,坐在外间席上,浑身如同长了刺猬一般不得劲儿。他左边隔着贾琏,右边隔着贾珝,主位上更有严父贾政如坐针毡的目光时时扫过,这宴席于他,简直比那顺天府的大牢还要难熬几分。
他如坐针毡,食不知味,一双眼睛总忍不住往那屏风后瞟,只恨不能立时钻到那莺声燕语中去。好容易觑了个空子,见贾政正与黄樊谈论诗词,贾琏、贾珝也在一旁陪话,他忙捂着肚子,做出一脸苦相,低声道:“父亲,儿子……儿子腹中有些不适,需得去行个方便。”
贾政正与黄樊说到兴头上,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宝玉如蒙大赦,赶紧溜下席位,脚步轻快地绕出厅堂,一径往那屏风后的女眷席奔去。
一踏入这女儿国,贾宝玉顿时如鱼得水,方才的拘谨烦闷一扫而空。他先凑到林黛玉身边,涎着脸笑道:“好妹妹,你们这里倒清静,方才可吃了那新进的鹅油卷?味道极好。”
林黛玉正用银匙拨弄着碗里的杏仁茶,见他过来,把眼皮一抬,冷笑道:“二哥哥昨儿在外头那般威风,连那等地方都敢去,想必见识了不少山珍海味,稀罕物儿,这会子倒来问我们这清汤寡水的东西作甚?”
宝玉一听,脸就垮了下来,忙不迭地摆手解释:“好妹妹,你可冤死我了!我哪里知道薛大傻子带我去的是那种地方!原只说是个新开的酒楼,去了也只是吃了几杯酒,听了一支曲子,旁的……旁的什么也没做!天地可鉴!”他急得赌咒发誓,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薛宝钗坐在一旁,听得兄长又惹了宝玉,心中惭愧,忙温言劝解道:“宝兄弟,快别这么说。总归是我哥哥不好,带累了你。只是那种地方,终究不是你我该去的,往后还是远着些才是正经。”
宝玉见宝钗发话,连忙点头如捣蒜:“宝姐姐说的是,我记住了,往后再也不去了!打死也不去了!”
宝钗见他应承得快,神色稍霁,忽又想起一事,便道:“既如此,有劳宝兄弟一事。前番多亏了黄公子相助,我哥哥方能脱困。我理当敬他一杯谢酒,只是内外有别,不便亲往。可否请宝兄弟代我将这杯酒带去,聊表谢意?”说着,便让莺儿斟了一杯金华酒。
宝玉一听,脸顿时苦了下来。他好容易才从那边席上逃出来,如同出了笼的雀儿,此刻再让他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他扭捏着不肯接杯,支吾道:“这……这……”
林黛玉在一旁冷眼瞧着,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嗤笑一声,放下银匙,拿帕子拭了拭嘴角,慢条斯理地道:“怎么?方才还在宝姐姐面前信誓旦旦,说什么都听,转眼连带杯酒这样的小事都不敢了?可见方才那些话,都是哄人的。”
宝玉被她说中心事,又见黛玉嘴角那抹熟悉的讥诮,只得苦着脸道:“好妹妹,你就别挖苦我了。你们是知道的,我最怕的就是父亲在场,又要讲究那些虚礼客套,浑身都不自在。好容易出来透口气……”
“哼!”黛玉不等他说完,便截口道,“没有外头那些‘虚礼客套’,没有黄公子这般人物替你周旋,你这会子还在那大牢里啃冷馒头呢!你可知为了你的事,珝表哥费了多少心思,才请动黄公子出面?如今让你代杯谢酒,全了礼数,你倒推三阻四起来。莫非在你心里,我们姐妹的话,还比不得你一时片刻的‘不自在’?”
宝玉被黛玉这一番连削带打,说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素来在黛玉面前硬气不起来,又知她的话句句在理,无可辩驳,只得讪讪地接过宝钗手中的酒杯,垂头丧气道:“我……我去便是了。”说着,如同打了败仗的兵,灰溜溜地转身又往前厅去了。
薛宝钗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对黛玉道:“林妹妹,你也忒厉害了些。宝玉他生性如此,不喜这些俗务应酬,心思纯真,何苦这般逼他。”
林黛玉却淡淡道:“宝姐姐,你心肠好,总护着他。可珝表哥说过,正是因为他这般‘纯真’,不通世务,不知利害,才更容易被人引诱,闯下大祸。成日家只在我们这堆里混,听着些软语娇音,看着些风花雪月,于他有何益处?终究是害了他。有些担子,他该学着担起来了。”
宝钗闻言,也是点头,想着这未曾谋面的珝兄弟,倒是比宝玉要靠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