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场大雪直下了一日一夜,将整个神京城妆点成琉璃世界。魏王李晃踏着半尺深的积雪,风尘仆仆地赶在宫门落钥前递了牌子。小太监一路小跑着引他往养心殿去,雪地里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
“儿臣参见父皇。”李晃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故意让肩头的积雪簌簌落下。
兴隆帝从奏折堆里抬起头,见这六儿子满脸冻得通红,貂裘领子都结了冰碴子,心下先软了三分,面上却还板着:“还知道回来?朕当你要在幽州过年了。”
李晃咧嘴一笑:“父皇有命,儿臣岂敢耽搁?就是路上这雪实在难走...”
“起来罢。”兴隆帝摆摆手,“下去好生歇着,明日记得给你母后请安。”
“儿臣领旨!”李晃利落地磕了个头,退出时却悄悄揉了揉膝盖。
待他离去,兴隆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朝阴影处招了招手,锦衣卫指挥使谢安如鬼魅般现身。
“这几日,众皇子可还安分?”
谢安垂首禀报:“大皇子在府中闭门读书;二皇子前日往西山围猎;三皇子染了风寒;四皇子...”
兴隆帝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紫檀桌面。待谢安说完,才淡淡道:“退下罢。”
批完第三摞奏折,兴隆帝忽觉胸闷难当。戴权见状忙上前搀扶:“万岁爷,可要传太医?”
“不必。”兴隆帝起身踱至窗前,但见漫天琼瑶纷飞,原本精致的园林景致都被厚厚的积雪掩盖,反倒失了意趣。他烦躁地转身:“去皇后那儿。”
坤宁宫地龙烧得正暖,一进门便闻见扑鼻的羊肉香气。皇后正系着围裙亲自看顾灶火,见圣驾突然到来,忙领着宫人接驾。
“这是做什么呢?”兴隆帝好奇地揭开砂锅盖子,乳白色的汤汁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皇后笑道:“太医院新拟的食补方子,臣妾试了几次才得这个火候。原本要给您送去的,可巧您就来了。”
兴隆帝深深吸了口气,脸上的阴霾散了些,拉着皇后的手在炕沿坐下:“满宫上下,就数你最知冷知热。”
皇后见他眉间倦色浓重,柔声问道:“四郎又为何事烦心?”
这一声久违的称呼让兴隆帝神色松动,叹道:“还不是小六那个混账!幽州赈灾的差事办得马马虎虎,回京不先来给你请安,倒躲回府里逍遥去了!”
皇后抿嘴一笑:“他遣人送来的幽州特产今早才到,还有封家书说给您备了份大礼呢。孩子舟车劳顿,让他歇一日又何妨?”
说话间,一个穿着女官服饰的姑娘端着汤碗上前。皇后接过奉与皇帝,那女官便垂手退至阴影处。兴隆帝瞥见她举止不俗,顺口问:“这丫头眼生得很。”
“是甄太妃荐来的,姓贾,名元春。”皇后笑道,“做事极妥当的。”
兴隆帝执勺的手微微一顿:“荣国府贾家的?”
那女官闻言上前半步,敛衽行礼:“臣女贾元春,参见陛下。”
“抬起头来。”兴隆帝打量着她端庄的眉眼,忽然笑道,“朕前日见了个叫贾珝的少年,可是你弟弟?”
元春心头一跳,谨慎应答:“正是舍弟。不知他...”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兴隆帝呷了口羊汤,眼底却带着笑意,“在亭与张梭论策,倒是会取巧。”
皇后好奇道:“张梭可是前些日子献上水志论的张梭?”
“正是。”兴隆帝兴致渐起,将那日亭中辩论细细道来。元春垂首静立,听得心惊胆战,直到听见皇帝笑骂“虽说话不饶人,倒比他祖父那个闷葫芦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热汤下肚,兴隆帝心情大好,又用了两碗方才搁箸。皇后正要劝他歇息,他却起身道:“前头还有几本要紧奏折...”见皇后蹙眉,又拍拍她的手,“批完便回来安置。”
戴权忙伺候他披上玄狐大氅。行至宫门,兴隆帝忽又回头,对元春道:“告诉你父亲,好生栽培那个贾珝。来日,朕要亲自考较他的学问。”
这一语石破天惊。直到圣驾去远,元春还怔在原地。皇后轻叹一声:“还不谢恩?”
元春这才慌忙朝殿门方向行礼,起身时眼角已泛起泪光。皇后示意她近前,温声道:“你们贾家,怕是要出个不得了的人物了。”
窗外风雪正急,坤宁宫里的地龙却烧得愈发旺了。
且说兴隆帝回到养心殿,果然见案头摆着个紫檀木匣。打开一看,竟是幽州百姓联名的万民伞,另附李晃亲笔奏章,将赈灾细节一一说明。最后一行小字写道:“儿臣知父皇忧心漕运,特寻得当地老河工十人,皆精通冰期行船之法,现安置在会同馆候旨。”
兴隆帝抚着奏章久久不语。忽而对戴权道:“传旨,赐魏王东海明珠一斛,苏缎二十匹。”顿了顿,又添一句,“再把新贡的貂裘给他挑一件。”
戴权领旨欲退,却听皇帝轻声自语:“这小子...倒学会耍心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