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座谈会上的发言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以一种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方式，缓缓扩散开来。
首先感受到余震的是集团内部。赵江河那份被陈省长肯定的发言思路，经由秘书正式索要详细材料，这个消息在集团小范围内不胫而走。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微妙的氛围变化。一些过去对产投改革持观望甚至质疑态度的中层干部，在走廊或电梯里遇到赵江河时，笑容明显热络了几分，打招呼的声音也提高了半度。几个原本在项目审批上有些拖拉的关联部门，效率忽然提升，主动派人前来对接。
这并非简单的趋炎附势，更多是一种体制内对“风向”的敏锐解读和下意识调整。赵江河的“声波”能被省里接收并认可，意味着他和他所代表的改革路径，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获得了某种高层的“背书”。这种背书，比任何内部文件或领导口头表扬，都更具有实际分量。
但余震并非全是正面。
周亦鸣拿着一份报告，眉头紧锁地走进赵江河办公室。“赵总，麻烦了。我们之前谈好的那个特种轴承合资方，今天忽然提出，要重新评估股权比例和技术作价。”他递上报告，“对方暗示，他们接触到了另一家来自南方的投资平台，给出的条件……更‘灵活’。”
赵江河接过报告，快速扫视。“更‘灵活’？具体指什么？”
“对方语焉不详，但大概意思是，在业绩对赌条款、管理层激励池设置，以及……一些‘非经营性费用’的处理上，南方那边似乎‘更懂市场规矩’。”周亦鸣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气，“这分明是看准了我们项目上了省里的关注名单，想坐地起价，或者，逼我们放松监管要求！”
赵江河放下报告，面色平静。他早有预感，一旦自己这边获得更高层面的关注，觊觎者和搅局者自然会增多。“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我们这个模式，想做成样板，就不可能一帆风顺。”
他沉吟片刻：“对方具体负责谈判的是谁？什么背景？”
“是他们的一位副总，姓王，之前在南方几家私募干过，很有些‘江湖气’。”周亦鸣答道。
“江湖气……”赵江河手指轻敲桌面，“那就用‘庙堂’的规矩跟他谈。你这样回复：第一，股权比例和技术作价基于具有法律效力的第三方评估报告，不存在随意调整的空间，这是国有资产交易的铁律。第二，业绩承诺和管理层激励，可以谈，但必须在集团风控和合规框架内，设计成阳光下的、与真实业绩严格挂钩的条款，任何‘非经营性’的安排免谈。第三，明确告知对方，本项目已纳入省国资系统重点督导清单，合作全程透明，接受审计。如果他们更倾向于南方平台‘灵活’的规矩，我们尊重其选择，但合作大门依然按照既定原则敞开。”
周亦鸣眼睛一亮：“您这是……以退为进，亮明底线？”
“对。”赵江河点头，“对方如果是真心搞产业，会权衡利弊。如果只是想钻空子、捞快钱，那正好趁早分道扬镳。我们筛选合作伙伴，不仅要看技术、看市场，更要看价值观是否契合，是否愿意在规则内做事。这件事，你亲自去谈，态度可以客气，原则寸步不让。让徐海川派个懂行的风控跟你一起去，把每条底线都用协议语言钉死。”
“明白！”周亦鸣领命而去，步伐重新恢复了那股锐气。
处理完这桩突发情况，赵江河又迎来了另一位访客——集团分管后勤和工会的副总，老李。老李是集团里的老人，为人圆融，专管各种“福利”和“关系协调”。
“赵总，恭喜啊！听说你在省里露了大脸，陈省长都点名要材料，真是给咱们集团争光！”老李笑呵呵地坐下，寒暄几句后，切入正题，“这不，快年底了，集团几个老领导、还有省里一些关联部门，按照往年惯例，总要有些‘心意’上的走动。往年周书记在的时候，尺度把控得严，但该有的礼数也没缺。今年……你看这标准，还有具体名单，是不是还按往年的来？有些老同志退了，但影响力还在；有些新部门，关系也需要铺垫……”
老李递过来一份清单，上面列着一些单位和名字，后面附着建议的“心意”标准，从高档保健品到购物卡，金额不等。
赵江河没有接清单，而是看着老李，缓缓开口：“李总，感谢你考虑得周到。不过，关于这方面，我的意见可能和往年不太一样。”
老李的笑容微微一僵。
“周书记在的时候，坚持的是什么原则？”赵江河问，不等老李回答，自己接了下去，“是‘亲’、‘清’二字。与相关单位和老领导保持正常的、清白的沟通渠道，这很有必要。但沟通的方式，是不是一定要体现在这些‘心意’上？”
他拿起笔，在便签纸上写了几行字：“我的建议是：第一，取消所有实物和购物卡形式的‘心意’。第二，对确实需要维系关系的单位或退休老领导，以集团党委或工会名义，统一印制朴实的新年贺卡，由对口部门负责人亲自送达或邮寄，表达问候即可。第三，将往年计划用于这方面的预算，拿出一部分，设立一个‘困难职工子女助学基金’，或者用于改善一线生产单位的文体设施。这样，既表达了组织的关怀，又干干净净，实实在在。”
老李听完，脸上有些为难：“赵总，这……会不会显得太……薄了？有些关系，怕冷了。”
“规矩热了，人心才会真正热。”赵江河语气平和但坚定，“如果因为我们不送东西，关系就冷了，那说明这关系本身就不是健康持久的关系。我们集团要发展，靠的是过硬的业绩、合规的操作和良好的行业口碑，而不是靠这些。周书记传下来的风气，我们不能丢。这件事，我会在下次党委会上正式提出，形成决议。你看如何？”
老李看着赵江河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这位新任的悍将，在“干净”这件事上，恐怕比周正明还要执拗。他叹了口气，收起清单：“好吧，赵总，既然您这么定了，我按您的指示办。不过，到时候真有闲话，您可得担着点。”
“该我担的，我绝不推脱。”赵江河点点头。
送走老李，赵江河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北方天空。省里肯定的余震，带来了机遇，也引来了试探和旧习惯的反弹。他必须像定海神针一样，稳住心神，守住原则。对外的商业谈判，要守住国资底线；对内的关系处理，要守住清廉红线。
这都是周正明传下的“护身符”的一部分。他知道，自己今天的决定，可能会让一些人觉得不近人情，甚至暗中腹诽。但他更清楚，一旦在这个口子上松动，后面将有无数的口子被撕开。
手机震动，是顾曼发来一张照片。儿子躺在摇篮里，抓着一只软软的玩具，咧开没牙的小嘴，像是在笑。赵江河紧绷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神也柔软下来。
他回复：“好看。今晚争取早点回。”
余震未平，但他内心已然有了定见。未来的路，就是在这不断的震荡与平衡中，朝着认定的方向，一步一步，扎实地走下去。为了肩上的责任，也为了那抹无邪的笑容。北方寒风依旧，但心中自有暖流与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