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日头已西斜,整个西华门长街仿佛陷入了一片宁静之中,连喧嚣的人声都沉淀了下来。
谢知初抱着两卷他今日好不容易觅得的琴谱在翰林院对角的老槐树下张望。
最近母亲负责督办了一个大工程,不让他出门,可他太想看看徐春璋了,远远地看一眼就好,就借口和好友杨景和有约。
母亲见和他有约的是相府的女婿,才松口让他出来,他和杨景和坐着聊了会儿,就去书舍里找一些古旧的琴谱。
因为徐春璋每次下值都会晚那么一两刻,所以他估摸着她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出来。
时间倒是还够谢知初躲一躲,他四处看了看,瞥见路边有一个卖旧书的摊子,心下一喜,便要过去看看。
“吱呀”。
而就在这时,翰林院那扇厚重的朱红院门,开了。
谢知初看到几位绯色官袍的官员从里面走了出来,边走边低声交谈着,他不感兴趣的移开视线。
但紧接着又有两个官员走了出来,那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落在他的心上。
他胸腔里那颗心开始狂跳,震得他手指微微颤动。
谢知初似有感应的把头转了回去,就见徐春璋穿着件鸦青色的官服走了出来,边走边侧首听旁边的同僚说话。
今日怎么会……这么早?
他看着徐春璋那清晰而又淡漠的侧脸,心里陡然慌乱了起来,若是被她看见了她会怎么看待自己?
会不会讨厌他?
不可以,不能被阿璋看到!
谢知初下意识地想要藏起来,身体猛地退后,想要往旁边的槐树后躲一躲。
但他的动作太过仓促,脚下的青石板路也不平坦,在后退的那一瞬间,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翘起的石板上。
失衡之下,脚踝往外狠狠一捏。
“呃——!”
谢知初死死咬着牙,不让痛呼声溢出来,但那股钻心的疼痛还是让从小娇养着的他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为了不摔倒,他手忙脚乱的抓住了一旁粗糙的树皮,却让手中的琴谱掉了下去,在地上发出了“啪嗒”一声。
这一声让想要过来扶自己公子的仆从僵在了原地,也让那边的谈话略微停顿。
谢知初明显感受到有一道带着审视的目光往这边扫了过来,他一时间慌得不知道是应该先捂脸好,还是先藏琴谱好。
而那个沉稳的脚步声,正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
谢知初在这一刻,似是呼吸都骤停了,他一动都不敢动,直接僵在了原地。
徐春璋看了看地上那散落的两本琴谱,又看了看他那只明显不自然的左脚,最后目光落在了他微红的眼眶上。
她一向舒展的眉头不由蹙了起来。
“谢公子?”她的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谢知初鼻尖一酸。
“徐、徐大人……”他勉强挤出面容,有些苍白的解释道:“我就是……路过,然后不小心……摔了一下。”
谢知初的贴身奴仆笙月这是小跑了过来,先是对徐春璋行礼,然后转头对谢知初急声禀报:“公子……我们的马车还没有修好,这可如何是好?”
谢知初听到这话眸子微微睁大,眸中略过一丝疑惑。
徐春璋沉默了片刻,看向了一旁脸色苍白还眼含泪花的谢知初,声音带着微凉的暮色之气:“既如此,谢公子便坐徐某的马车回去,我等会坐同僚的车回去,可否?”
谢知初怔住,心下漫过一丝痛意。
她,竟不愿意和自己同坐一车吗?
她讨厌自己了吗?
谢知初用那双湿漉漉的杏眼看着她,语气略带难过:“徐大人不必如此,本就是我叨扰了您,若耽误了您回府,知初不愿。”
说着,他扶着笙月的手臂就要离开。
“谢公子。”
这声平淡无波的轻唤直接让谢知初整个人都顿住了。
徐春璋家里也是有妹妹的人,更何况自己也曾有过一段感情,怎么会看不出他这是误会了。
她顿了顿,语气终究是放缓了些:“于理不合,恐有损你的名节。”
谢知初的手颤了颤,一肚子的难过瞬间消失了,他转头,语气柔和却坚定:“知初不在乎,更何况我们是未婚妻夫。”
这未婚妻夫一出来,让四周都安静了会儿。
徐春璋默了默,言简意赅道:“上车。”
谢知初的眸子亮了亮,在仆从的搀扶下小心翼翼上了不远处的马车。
他刚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上了车,就闻到车内有一股墨香与冷檀香混合在一起的气息,这股气息紧紧地将他包裹住,让他的脸颊微微泛红。
徐春璋捡起地上的两本琴谱,也跟在他的后头上了车。
她进入的瞬间,谢知初感觉整个车厢都变得狭小了,那股气息更加浓郁了,连同她身上的那威严淡漠也更具存在感了。
可谢知初却觉得,此时的徐春璋更好看了,离他更近了,他更加心动了。
马车缓缓启动,为了平稳,车夫驾驭得很小心。而比起车外热闹的市井气息,车内就显得安静多了。
徐春璋听到谢知初那因忍痛而压抑着吸气声,问道:“很痛?”
她的声音忽然响起,让被关心的谢知初愣了一下,他笑了起来:“不痛。”
和她在一起,好像这种疼痛都变轻了很多。
“逞强。”她睁开眼,目光落在他不自觉蜷缩的脚上,语气淡淡。
“已经派人提前去府上告知了,再忍一忍,到了即可就医。”
“谢谢。”谢知初的语气轻快了一些,清澈的眸子像落了星星,亮晶晶的看着徐春璋。
“徐大人今日……好像下值的比较早。”他鼓起勇气,轻声问道。
徐春璋淡淡“嗯”了一声,算做回答。就在谢知初以为话题结束了自己得另起一个时,她接着道:“岁修的条陈已与工部的人议定了最终方略,后续的勘察不归翰林院直理,便早些散了。”
安澜河岁修,不就是母亲督办的那个大工程吗?
谢知初没想到徐春璋会和自己解释的这么清楚,他语气越发的温柔,带着一丝慰藉:“大人日日都操劳,今日难得要下值,可以稍缓一口气,好好休息一下了。”
徐春璋微微颔首:“多谢。”
谢知初见话题又结束了,开始绞尽脑汁另起一个,但他想到今日他提到杨景和,母亲却意外的夸赞了一声景和的妻主。
说是她手下最得力的官员算手向她推荐了相府的嫡次女。
依母亲的意思是,若景和的妻主在算学上不厉害的话,不会让她的下属另眼相待,也不会被邀请加入这么大的工程里来。
谢知初犹豫了会儿,还是轻声告诉了她:“听母亲说,徐二小姐算学出众,恐也会加入这个岁修中。”
重新阖上眼的徐春璋再次睁开了眼,这一次,她的目光直直的落在了谢知初的身上。
“此事当真?”
谢知初被她看的,略微不好意思的垂下眸子:“母亲亲口和我说的,还夸了徐二小姐。”
徐春璋淡漠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笑意,让谢知初看的愣住了,但很快,那抹笑意又被担忧所取代。
徐春璋虽然为妹妹开心,可是她又想到三皇女回朝,柳氏及其党羽绝对不会放过这次机会,这次岁修必然是血雨腥风,牵扯诸多。
她很担心妹妹会被牵扯到其中,受到伤害。
“徐大人是在担心徐二小姐吗?”谢知初第一次见她变幻如此多的表情,忍不住轻声问了出来。
徐春璋的思绪被他拉了回来,轻声“嗯”了一下,却把话题转开了:“你今日为此……耽搁至此时?”
话题忽然转回自己的身上来,谢知初不免有些紧张,他顺着她的目光落在那两卷有些破旧的琴谱上,忙解释道:
“今日是和景和约了会儿,之后再去寻琴谱的,不是每次都这么晚回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也不是每次都花这么长时间,只是……只是这是失传已久的琴谱,这才……多花了时间。”
他在徐春璋平静的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最近几乎听不见了。
徐春璋闻言,只是道:“若是要找这类的古籍,可以去城东的‘集古斋’,那里比较多。”
谢知初点了点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气音般:“可是那边就看不见你了。”
“嗯?什么?”徐春璋一顿,状似没听清的问道,放于膝上的手却不自觉地蜷了蜷。
谢知初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后,脸霎时红了,听到她的问话又是庆幸又是失落,轻声道:“没什么的。”
这时,马车停了,马车外的车夫恭敬地禀报道:“大小姐,谢府到了。”
谢知初的父亲刘氏早已得信,带着两个稳妥的奴仆和一副轻便的肩舆候在门口,脸上满是焦急。
“刘世伯。”徐春璋对着刘氏行了一个晚辈礼。
刘氏见到先下来的徐春璋,愣了愣,没料到是她亲自送知初回来,原本就满意的目光更是堆满了笑意:“是春璋啊。”
他看了看正被小厮搀扶着、一脸痛楚的儿子,笑道:“怎么还劳你亲自送知初回来?”
“这是晚辈应该做的。”
“晚辈下值途中偶遇了谢公子,见他足部受伤,行动不便,车驾又有损,便顺路送他一程。”
刘氏听到车驾有损,顿了一下,语气更加亲切,还带着感激:“那多谢春璋了,春璋快请进内奉茶,歇息片刻。”
“世伯不必客气。”徐春璋从容地婉拒’“天色已晚,谢公子的伤势也需要及时诊治,晚辈就不便久扰了。”
谢知初有些不舍的看着她,低声道:“多谢徐大人,今日……添麻烦了。”
徐春璋不再多言,对刘氏再次拱手告辞:“世伯留步,晚辈告辞。”
“好,春璋慢走,路上小心。”刘氏忙在身后道。
见她上了马车,车帘落下,缓缓驶离,刘氏才松了口气,用手指轻点儿子的额头:“你呀……父亲和母亲怕是留不住你了。”
马车内,徐春璋闭目靠着厢壁,正一点点的顺着今日的公务之事。
到最后,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谢知初在刘氏面前生动的表情变化,和在翰林院门口他与小厮之间的眉眼官司,嘴角轻勾。
真是个……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