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轩的决定,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反对。
在屏幕上那份长长的“鼠辈名录”里,陈默的“逻辑偏离度”和“威胁等级”虽然不是最低的,但他的身份,却最适合作为叶家主动接触的第一个目标。
一个隐居在城中村,靠画画为生的画家,社会关系简单,几乎与世隔绝。他不像名单上的某些人,虽然侥幸存活,却依旧身处复杂的名利场或权力中心,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苏河的关注。
陈默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石子,安静,不起眼。
去接触他,风险最低。
更重要的是,叶一轩的坚持,源自一种艺术家的直觉和共情。他觉得,这个叫陈默的男人,能“听懂”他们的语言。
“怎么去?”叶一哲推了推鼻梁上那副不存在的眼镜,虚拟屏幕上,关于陈默的资料已经被放大到了最中心,“他的住址和常去的夜市地点都查到了。中海市西郊,一个叫‘望月里’的城中村。但我们不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说‘嘿,兄弟,我们是来拯救世界的,入伙吗?’。”
“他会被当成疯子,或者我们会。”叶一轩难得地接了一句冷笑话。
【可不是嘛,这要是被拍下来发网上,标题就是《震惊!豪门阔少深夜探访城中村,疑似精神失常欲组建丐帮复仇者联盟!》】
叶晓梦靠在沙发上,感觉力气恢复了一些,内心弹幕的功率也跟着调高了一档。她看着家人们一本正经地商讨着如何去“策反”一个落魄画家,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出荒诞喜剧。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还真得二哥去。他那张脸,往夜市一站,就是最显眼的活广告。就算什么都不说,光是站在那里,都像是在进行某种行为艺术。】
“我们不能用嘴说。”叶一辰的目光,落在了那幅依旧散发着微光的《绝望》上,“对付艺术家,就要用艺术的方式。”
他看向叶安然,后者刚刚喝完一杯热牛奶,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在经历了那场精神浩劫之后,女孩的眼神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些东西,一些沉淀下来的,坚韧的东西。
“安然,”叶一辰的声音很柔和,“你现在,还能画吗?”
叶安然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然后点了点头。她走到那幅《绝望》前,伸出手,轻轻触摸着画面上那朵暗金色的火焰。
“我能画。”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很清晰,“但是,我画不出以前那些东西了。我脑子里……只有这些。”
她指的是画中那无尽的黑暗,挣扎的线条,和那朵从灰烬中诞生的,不屈的火焰。
“足够了。”叶一辰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安然,你画一幅画,就画你被‘灰色’吞噬时的感受。一轩,你用你的吉他,为这幅画,配上一段音乐。”
叶一轩愣了一下:“用我这把破吉他?它只剩一根弦了。”
“就要一根弦。”叶一辰的计划,在脑中迅速成型,“一根弦的吉他,一幅只有黑白灰的画。我们要把这两样东西,送到陈默面前。”
“这……”叶一轩皱起了眉,“这能行吗?这不是对牛弹琴吗?”
“对普通人,是对牛弹琴。”叶一哲接口道,他已经完全理解了大哥的思路,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但对陈默,一个同样被‘剧本’玩弄,被剥夺了色彩和希望的画家,这就是……来自同类的,最清晰的信号!”
“一幅描绘‘绝望’的画,一段用残缺乐器演奏出的,挣扎的旋律。这两样东西组合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个‘叙事作品’。它在说:‘我们知道你的痛苦,我们经历过和你一样的地狱,但我们,没有放弃’。”
“他如果能看懂,听懂,他就会明白,这不是巧合。”
计划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是一个充满了艺术气息,也充满了不确定性的“钓鱼”方案。
叶安然没有犹豫,她重新铺开一张画纸,拿起炭笔。这一次,她没有了之前的癫狂和痛苦,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她将自己最深刻的记忆,那被灰色世界囚禁的恐惧和孤独,一点一点地,复刻在纸上。
叶一轩则抱着他那把独弦吉他,坐到窗边。他没有立刻弹奏,只是闭着眼,感受着安然画中流淌出的情绪,和自己内心深处那股压抑的,想要咆哮的愤怒。
“叮——”
一个单音,从他指尖流出。
不是温柔的安抚,也不是激昂的solo。那是一个充满了杂音,带着些许撕裂感的,极其压抑的音符。就像一个人在黑暗中,发出的第一声,不甘的呻吟。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不成调的音符,断断续续,彼此冲撞,构成了一段毫无美感,却充满了挣扎和力量感的,诡异的旋律。
客厅里,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
一个女孩在画地狱,一个男人在为地狱配乐。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去叩响另一个地狱里,一颗孤独灵魂的大门。
【我操……我们家这是要转型成艺术工作室了吗?以后是不是要改名叫‘叶氏绝望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主营业务:定制悲剧,代写墓志铭,兼职拯救世界。听起来还挺带感的。】
叶晓梦默默地吐槽着,却感觉自己的眼眶有点发热。
她看着专注的哥哥姐姐,看着那幅正在成型的,比《绝望》更压抑,却在角落里留下了一丝微光的画,听着那段难听到刺耳,却又顽固到让人心头发颤的音乐。
她突然觉得,苏河或许很强大。
但他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人类这种生物,在被逼到绝境时,到底能创造出什么样,不可理喻的奇迹。
……
两个小时后。
中海市,西郊,望月里。
这里是这座国际化大都市里,被遗忘的角落。拥挤的握手楼,昏暗的路灯,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食物和潮湿水汽混合的味道。
夜市就摆在城中村最宽的一条主干道上。喧嚣的人声,烧烤的烟火气,和各种小摊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了生命力的,粗粝的画卷。
在夜市最末端,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的青年,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他面前支着一个简陋的画架,旁边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速写肖像,三十元一张。
他就是陈默。
他的头发有些长,遮住了半边脸,神情麻木,眼神空洞,仿佛周围所有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机械地,用手中的炭笔,为一个个前来光顾的客人,画着千篇一律的,带着讨好笑容的肖像画。
那些画,技巧还在,但已经没有了灵魂。
就在这时,一辆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的,低调而奢华的黑色轿车,无声地,停在了夜市的入口处。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却不是西装革履的保镖或司机。
而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色休闲装,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
叶一轩下了车,手里提着一个长条形的吉他盒,腋下夹着一个画筒。
他没有走向陈默,而是走到了他对面,一个卖手机贴膜的小摊旁边。他从吉他盒里,取出了那把只有一根弦的,伤痕累累的吉他。
然后,他将那幅由叶安然新画的,名为《囚徒》的画,从画筒里取出,展开,静静地,立在了自己的脚边。
做完这一切,他便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没有弹琴,也没有叫卖。
他只是站在那里,与对面那个麻木的画家,隔着一条人来人往的,喧嚣的街道,遥遥相望。
起初,没有人注意到他。
但渐渐地,他那诡异的行径,和他脚下那幅风格阴暗诡异的画,开始吸引路人的目光。
“这人干嘛呢?行为艺术?”
“那画的是什么啊?看着好压抑……”
“他那吉他……怎么只有一根弦?”
议论声,像水波一样,慢慢扩散开来。
终于,也传到了对面那个埋头画画的青年,陈默的耳朵里。
他有些不耐烦地,抬起了头,循着声音,望了过去。
下一秒,他的目光,就凝固了。
他的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越过那些好奇和不解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那幅画上。
画上,是一个被无数灰色锁链捆绑的,看不清面目的身影。身影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四壁都在不断挤压的盒子里。盒子之外,是无尽的,令人作呕的黑暗。
但在那盒子的顶端,却有一道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裂缝。
一缕暗金色的光,从裂缝中,顽强地,渗透了进来。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握着炭笔的手,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他认得那片灰色,他认得那种被囚禁的窒息感,他认得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因为,他自己,就活在那样的世界里。
就在他心神巨震的时刻,对面那个戴着口罩的男人,动了。
他缓缓抬起手,手指,落在了那根孤零零的琴弦上。
“铮——”
一声嘶哑的,充满了反抗意味的噪音,穿透了夜市的喧嚣,狠狠地,撞进了陈默的耳膜。
那不是音乐。
那是一声,来自另一个囚徒的,不甘的怒吼。
陈默呆住了。
他看着那个男人,看着那幅画,听着那段由一个音符组成的,顽固的战歌。
周围所有的喧嚣,都在瞬间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幅画,那段音乐,和自己那颗早已死去,此刻却又开始疯狂擂动的心。
他明白了。
这不是一场巧合。
这是……一封来自深渊的,邀请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