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留雷霜寒后，我们在那片山坳中又休整了一日，待她伤势稳定，体内余毒被许清清的丹药彻底化去，便继续朝着苍梧山脉深处进发。
雷霜寒换上了一身许清清给的、略显宽大的素净衣裙，洗去了脸上的污垢，露出了原本清秀姣好的面容。
她年纪虽轻，但经历家族剧变与生死追杀，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与早熟的坚韧。她沉默地跟在队伍后面，努力适应着我们这群“前辈”的行进速度与方式。
对于我们时而如闲庭信步、时而缩地成寸般掠过崎岖地形的行进能力，她从最初的震惊到逐渐麻木，只是眼神中偶尔会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向往。
随着不断深入，苍梧山脉的面貌逐渐展现。这里并非涅沚仙朝那种灵气盎然、奇峰突起的仙山，而是更加雄浑、厚重、充满原始野性的自然山脉。古木参天，藤萝密布，野兽出没，人迹罕至。空气清新，却灵气稀薄得近乎于无，对于习惯了充沛灵气的许清清等人来说，多少有些不适应，如同鱼儿进入了含氧量极低的水中。反倒是雷霜寒和尚未开始正式引气修行的月水水（她主要靠天赋和我的灵力滋养），感觉不那么明显。
我的混沌神识始终保持着一定范围的探查，重点感应地脉波动与任何异常的能量汇聚点。伏羲八卦盘的指引虽然指向这片区域，但范围依然很大，如同大海捞针。
这一日，我们沿着一条被山水冲刷出的干涸河谷前行。河谷两侧是陡峭的岩壁，壁上布满青苔和蕨类植物。正午时分，我们在一处较为开阔、有溪流汇入的河滩边停下，稍作休息，并让苏氏姐妹去附近高处了望，确认方位。
雷霜寒主动承担起拾柴生火、取水烹煮的杂务，动作麻利，显然在家族中并非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许清清见她乖巧，也偶尔指点她一些基础的吐纳调息之法，让她试着感应空气中那极其稀薄的灵气。雷霜寒学得极其认真，虽然进展缓慢，但那股不放弃的劲头，倒是让许清清微微颔首。
就在这时，河谷上游方向，隐约传来了人声。不是修士那种灵力传音，而是纯粹的、带着地方口音的凡人交谈声，声音在空旷的河谷中有些回荡。
“……真的！俺亲眼看到的！那山，就那么‘轰隆’一声，从中间裂开了！跟被天神劈了一斧头似的！”
“可不是嘛！王家坳的老猎户张老三，就在那附近套兔子，被震得从坡上滚下来，摔断了腿，现在还在家躺着呢！”
“裂开的地方，还往外冒白雾！那雾邪性得很，闻着没啥味儿，但人和牲口一靠近，就跟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胡言乱语，严重的直接昏睡过去，叫都叫不醒！”
“官府派人去看过了，没敢靠太近，只说是什么‘地龙翻身’引发的‘瘴气’，让十里八乡的人都别往那边去……”
“可我听说，那裂缝老深老深了，往下看黑咕隆咚的，渗人！顺着裂开的两边山往东走，好几十里地外，还有个更吓人的地方，叫‘通天涧’！那水涧深不见底，扔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到响儿！老辈人说，那底下通着幽冥哩！”
“嘘……小声点！这荒山野岭的，提那地方晦气！赶紧把这趟货送了，早点回家是正经！”
交谈声伴随着脚步声和牲畜的响鼻声渐渐远去，显然是一队路过此地的商旅或山民。
我们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地震？裂山？致幻雾气？”叶月竹看向我，“夫君，这听起来不似寻常地动。”
雪柔也道：“致幻雾气，若是天然形成，多半与某些特殊的矿物或植物腐烂有关，但能影响较大范围的人和动物，恐怕没那么简单。”
霓裳公主倒是来了兴致：“哦？能让凡人像醉酒一样？听着挺有意思，比这光秃秃的山好玩。”
雷霜寒有些紧张地看向我，她如今对我们的实力有了一定认知，但听到这种诡异传闻，凡人对未知的本能恐惧仍在。
我沉吟片刻。
苍梧山脉灵气贫瘠，突然出现如此特异的地质现象和雾气，确实可疑。而且，那些山民提到的“通天涧”，名字听起来也有些意味，，会不会与我们要找的东西有关？
“过去看看。”我做出决定。既然有线索，自然不能放过。
我们不再停留，循着刚才那队山民来的大致方向，沿着河谷继续向上游行进。越往上走，地势越高，林木也越发茂密古老。空气中，开始隐约弥漫起一股极其清淡、难以形容的、类似于雨后泥土与某种微甜花香混合的味道，若不仔细分辨，几乎会被忽略。
又前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翻过一道山梁，眼前的景象让众人微微一怔。
前方约数里之外，原本应是一条连绵起伏的山脊线，此刻却从中断裂开来！两座原本相连的山峰，被一道宽达数十丈、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硬生生分隔开来，形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一线天”奇观！裂缝边缘犬牙交错，崩落的巨大山石堆积在裂谷底部，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天地伟力的狂暴撕扯。新鲜的断面上，岩石色泽与周围经年累月风化的山体截然不同。
而最为奇特的，便是从那幽深黑暗的裂缝底部，正源源不断地向上飘散出乳白色的雾气。雾气不算特别浓稠，却凝而不散，如同轻纱般缠绕在裂缝周围，并随着山风，向着两侧的山林缓缓扩散。我们之前闻到的那股清淡异味，正是来自这雾气。
我的混沌神识尝试向裂缝深处探去，却发现那雾气似乎对神识有一定的阻隔和干扰作用，越是深入，神识受到的迟滞和扭曲感就越强，仿佛陷入了粘稠的泥沼，难以清晰地感知底部的情况。只能隐约感到裂缝极深，下方有杂乱的地脉波动和水汽。
“就是这里了。”我停下脚步，观察着那白色的雾气。“这雾，确实有些门道。”
为了验证，我从旁边树上折下一段枯枝，灌注一丝微不可察的混沌之气护住其结构，然后遥遥将其抛向裂缝边缘雾气较为浓郁的区域。
枯枝穿过雾气，轻飘飘地落地，并无异样。但当我将一丝更微弱的神念附着在一小片树叶上，控制其飞入雾气范围后，立刻感觉到那缕神念仿佛被无数细微的、无形的触手缠绕、拉扯，传来一阵轻微的眩晕和涣散感，对树叶的控制力也大幅下降，树叶在空中歪歪扭扭地飘了一会儿，便无力地坠落。
“是针对神魂的干扰和侵蚀？”许清清看出了端倪，她修习《太阴月气诀》后，对神魂之力感知更加敏锐。
“不仅仅是神魂，”我摇头，指着远处雾气边缘的树林，“你们看。”
只见那片树林边缘，几只原本在觅食的野山羊，不知何时吸入了飘散过去的少量白雾，此刻行为变得异常古怪。它们不再低头吃草，而是摇摇晃晃地原地打转，头昏脑涨般相互顶撞，发出无意义的叫声，眼神涣散，仿佛真的喝醉了酒一般。更远处，还能看到几只山雀如同喝醉般从枝头跌落，扑腾着翅膀却飞不起来。
“雾气能直接影响生灵的神智，扰乱其感知与平衡，对凡人和普通动物效果显着。”我总结道，“对我们而言，威胁不大，但长时间吸入或身处浓雾中心，也可能产生些许不适，需运功抵御。”
“要下去看看吗？”叶月竹问，手按在了剑柄上。裂缝下方情况不明，或许隐藏着危险。
我略一思忖，目光却顺着那道巨大裂缝延伸的方向，投向了更东方。按照那些山民的说法，顺着这两座裂开的山往东千里，还有一个“通天涧”。
千里之遥，对于凡人而言是漫长而危险的距离，但对我们来说，不过片刻功夫。
“先去看看那个‘通天涧’。”我做出了决定。裂缝下的雾气虽然特异，但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种伴生现象或者屏障，其根源，或许在更深处，或者……在那所谓的“通天涧”。
众人没有异议。我袖袍一卷，混沌之气将众人包裹，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流光，贴着山脊林梢，朝着正东方疾驰而去。雷霜寒只觉眼前一花，耳边风声呼啸，四周景物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后飞掠，吓得她连忙闭上眼睛，紧紧抓住旁边许清清的衣袖。
千里距离，转瞬即至。
当我们放缓速度，降落在一片地势相对平缓、林木稀疏的山间台地时，眼前豁然开朗。
台地前方，地势陡然下陷，形成了一道令人心悸的、几乎垂直向下的巨大断崖！断崖之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只能听到从极深处传来的、沉闷如雷的轰鸣水声，仿佛有巨龙在深渊之下翻腾怒吼。水汽蒸腾而上，与高空的云气相接，使得这片断崖上空常年云雾弥漫，阳光难以直射谷底，更添几分神秘与阴森。
这便是“通天涧”！其深邃与气势，远超之前那道地震裂缝。站在崖边向下望去，只觉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淡淡腥味的水汽扑面而来，仿佛直通九幽，令人望而生畏。崖壁之上，布满了湿滑的青苔和蕨类，一些粗壮的古老藤蔓如同巨蟒般垂挂而下，没入下方的云雾之中。
而在距离通天涧崖边约百丈外，一片相对干燥平坦的草地上，却呈现出一幅与周遭险恶环境格格不入的静谧画面。
那里矗立着一棵极其高大、枝干虬结如龙、树冠亭亭如盖的参天古树。此树不知是何品种，树干需十人合抱，树皮呈深褐色，皲裂如鳞，散发着沧桑古老的气息。树叶并非常见的绿色，而是一种深邃的墨绿色，在透过稀薄云雾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古树之下，一方光滑的青石上，端坐着一位白发老者。
老者身着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灰色布袍，长发如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在脑后，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老树的年轮，记载着无尽岁月。他双眼微阖，神情恬淡安详，仿佛与周遭的山水古树融为了一体。膝上横置着一张造型古朴、木质温润的七弦琴。
在他的肩头，正立着一只鸟儿。那鸟儿不过巴掌大小，羽毛却绚丽夺目，以翠绿为底，点缀着金红蓝紫等各色斑点，尾羽修长，如同披着一段彩虹，正是罕见的珍禽“彩鹂”。彩鹂歪着头，黑豆般的小眼睛灵动地转动着，似乎也在聆听着什么。
老者枯瘦却稳定的手指，轻轻拨动着琴弦。
“铮——琮——”
“叮——咚——”
清越空灵、古朴悠远的琴音，如同山间清泉，潺潺流淌而出。琴声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能洗涤尘虑，平息躁动。琴音与远处通天涧沉闷的水声、山间掠过的风声交织在一起，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构成了一幅和谐而深远的自然乐章。
我们一行人的突然出现（虽然我们收敛了气息，但并未刻意完全隐藏身形），似乎并未打扰到老者的雅兴。他只是在我们降临时，拨弦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流畅的弹奏，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睁开。
反倒是他肩头那只彩鹂，似乎感知到了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尤其是感知到了月水水身上细微的妖气（猫妖）和霓裳公主那迥异于此界的气息，发出一声清脆而略带警惕的啼鸣，振了振绚丽的翅膀。
琴声未停，老者却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苍老，却中气十足，清晰地传入我们每个人耳中：
“山野陋居，难得有客远来。琴音粗陋，不堪入耳，诸位见笑了。”
他依旧没有睁眼，仿佛全副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世界之中。
我们停下脚步，站在古树之外数丈处。这老者气息沉凝，虽无半分灵力波动，却给人一种渊渟岳峙、深不可测的感觉，绝非寻常山野村夫。他自称“陋居”，但此地除却这棵古树和一方青石，别无他物，何来“居”所？而且，他身处这险恶的通天涧畔，面对我们这群明显不凡的闯入者，那份从容淡定，更显不凡。
我微微拱手，语气平和：“我等途径此地，闻琴声清雅，故来一观。打扰前辈雅兴，还望海涵。”
老者嘴角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手指在琴弦上一划，带起一连串涟漪般的泛音。“途径？呵呵，这通天涧畔，毒瘴弥漫，猛兽环伺，更兼地势险绝，寻常途径，可到不了此处。”
他终于停下了抚琴，双手轻轻按在琴弦上，止住了余音。然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明亮、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与阅历，却又平和得如同两泓古井，波澜不兴。目光扫过我们众人，在霓裳公主身上略作停留，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则稍长，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探究，最后落在局促不安的雷霜寒身上，目光温和。
“老朽道一，山野闲人一个，在此结庐隐居，以琴自娱，与这彩鹂为伴。”老者自报家门，语气淡然，“不知诸位如何称呼？来此苍梧深山，所为何事？”
道一居士。
很普通的号，但配以此情此景此人，却显得高深莫测。
“晚辈等人，为寻访一些古旧之物，游历至此。”我避重就轻，目光却看向了那幽深莫测的通天涧，“听闻此涧奇异，故来一观。前辈久居此地，不知对此涧，有何了解？”
道一居士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向了那云雾翻腾的深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似是追忆，又似是感慨。
“通天涧啊……”他轻叹一声，声音悠远，“此涧存在之古，恐比这苍梧山脉的年岁还要久远。深不知几许，涧底终年云雾锁障，水声如雷，却从未有人真正抵达其底而回。老朽在此结庐数十载，也不过窥得其皮毛罢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涧之水，并非凡水，沉重阴寒，鹅毛不浮。涧中时有异啸传出，非风非兽，闻之心悸。更有一种无形煞气，自涧底弥漫而上，修为不足或心志不坚者靠近，轻则神魂受扰，产生种种幻象，重则心神失守，坠入涧中，万劫不复。你们之前所见那地震裂谷中致人迷醉的白雾，不过是这涧中煞气随着地脉变动，泄露出去的一丝余波罢了。”
原来如此！那裂谷中的白雾，根源竟在这通天涧的煞气！这煞气能随地震裂隙扩散如此之远，还能产生致幻效果，其本体在涧底，又该是何等厉害？
道一居士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意味深长地道：“诸位要寻的古旧之物，若与此涧有关……恐怕，非大机缘、大毅力、大神通者，不可得也。甚至，祸福难料。”
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我神色不变，只是问道：“前辈既知此涧凶险，为何选在此地隐居？”
道一居士微微一笑，重新将目光投向膝上的古琴，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琴弦。“凶险之地，往往也是清净之地。涧水虽恶，琴音可涤；煞气虽重，心静自宁。况且……”他抬眼，看了看肩头安静下来的彩鹂，又看了看那棵巨大的古树，“此地，也并非全无生机。这‘铁鳞古榕’，这‘霓裳彩鹂’，皆是天地灵秀所钟，伴我多年，足慰寂寥。”
铁鳞古榕？霓裳彩鹂？这树和鸟的名字，倒是贴切，也隐隐透着一丝不凡。
对话至此，双方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静与试探。道一居士显然看出了我们的不凡，尤其是对我似乎有所猜测，但并未点破，也未表现出敌意或过分的好奇。而我们，对此地这位神秘莫测的隐士，也心存一份警惕与好奇。
琴声不知何时又悄然响起，依旧是那清越空灵的调子，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插曲。彩鹂在他肩头随着琴音微微晃动小脑袋，似乎陶醉其中。
我们站在古树下，听着琴音，望着不远处的通天涧，心中各自思量。这趟苍梧山脉之行，似乎正朝着一个更加深邃、也更加危险的方向发展。而这位突然出现的道一居士，又会在此中扮演怎样的角色？是机缘的指引者，还是险阻的看守人？抑或，只是一个纯粹的、超然物外的旁观者？
山风拂过，带来涧底的水汽与寒意，也带来了老者那仿佛能安抚灵魂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