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被打开,一位年约六旬的老人利落地弯腰下车。
他面容清癯,身姿并未因年纪而显佝偻。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几乎在老人站稳的同时,轿车前后车门迅速打开,下来两名身材精壮的男人。
他们穿着普通的蓝色便服,但那种时刻保持警觉的眼神以及挺拔如松的站姿,不难看出,这是两名经验丰富的警卫人员。
能让这样的军人随身护卫。
这位老人其身份显赫程度可想而知。
然而,让夏如棠视线凝固的,并非仅仅是这非同寻常的阵仗。
而是那个老人本身。
她紧紧盯着那张脸。
几乎是下一秒,夏如棠记忆中的一个老者赫然跟眼前的五官进行了重合。
她想起来了。
她见过这个人。
在淮南县火车站。
火车站的月台上人声鼎沸。
混杂着各地口音的吆喝与火车汽笛的长鸣。
夏如棠一边搀扶着奶奶,一边躲避走起路来根本不看人的旅客。
就在两人刚刚顺着人群走入火车月台时。
一阵尖锐的女声陡然刺破了喧嚣的环境。
“老不死的!”
“你要不要脸!”
“你敢摸我?”
“耍流氓啊你!!”
这个年代,大家看待作风问题敏感又好奇。
于是看热闹的人纷纷围了上去。
夏如棠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打扮艳丽的中年妇女正指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破口大骂。
老人穿着一身虽然洗旧的深灰色中山装,但那气质瞧着也不像是普通人。
“看你穿得人模人样,没想到是个老色鬼!”
“你要不要脸啊?”
老人眉头微蹙,却没有动怒。
他身后两个精干的年轻人正要上前,却被老人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制止了。
老人放缓了语调,耐心解释,“这位女同志,对不起,刚刚不小心碰到了你。”
老人言辞恳切,看着不像是那种作风不良的人。
“我不是有意的。”
“不小心?”妇女冷笑,“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妇女不依不饶,话语越来越难听,“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出来丢人现眼!”
“你家里人知道你在外面干这种下作事吗?”
“你要想女人,解放路一抓一大把,你倒是去啊!”
“跟外边这偷偷摸摸的,真恶心!”
“一把年纪的不做人!”
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却没人敢出声。
夏如棠扶着奶奶站在不远处。
奶奶越听,眉头越皱越紧。
终于,奶奶忍不住开口帮腔,“这位女同志,消消火,我看这位老先生不像那样的人。”
那妇女闻言立刻调转枪头,对准了奶奶,她冷哼一声,“哼,老东西,关你什么事?”
“少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里没你的事儿!赶你的车去!”
“瞧你脸上那褶子,啧啧啧,自己长什么样儿啊,还来这和稀泥,你要是再年轻点,我还以为你们有一腿呢!真……”
“大妹子,说话别那么难听。”
奶奶倒也不生气,毕竟乡下妇女对骂,多难听的话也有。
“这车站人挤人的,碰一下难免,何必要……”
那妇女冷眼看了奶奶一眼,“老东西,你跟他是一伙的吧?”
“你包庇流氓,这个思想也有问题啊!”
那妇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奶奶脸上了。
老人见那妇女迁怒无辜,他眉心微蹙,言语也稍稍带了些上位者的厉色,“这位女同志,请你注意言辞。”
“车站人来人往,我只是不慎碰到了你,绝非有意。”
“而且,这位大姐只是仗义执言,你不要……”
女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瞧你穿得人五人六,思想这么肮脏!”
“我看你就是个老不正经的臭流氓!”
奶奶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谁知那妇女直接一屁股坐下,哭天喊地,“大家给评评理啊!这老头子摸我啊,还不承认,这也太欺负人了啊!!”
“我不活了啊!”
夏如棠看向那老人,“去站台公安窗口吧。“
那妇女虽然在哭天抢地,但耳朵却很是灵敏。
听到这话,她一个翻身就站站了起来。
她伸手拦在了那老人面前,“不许走!”
“没说清楚之前,谁也不许走。”
夏如棠看着那穿着光鲜亮丽,实则就是个蛮不讲理的人,“现在是新社会,讲道理,重证据。”
“你说这位老人家耍流氓,除了你空口白话,还有谁看见了?”
“无凭无据污蔑人,我们可以找车站找革委会和公安来评理!”
那妇女气势一窒,眼神闪烁。
嘴上却还不肯服软,“你……你吓唬谁呢!”
“他就摸我了!我没污蔑!”
夏如棠:“所以你怎么证明你没有污蔑呢?”
妇女脸色一变,“你!”
那妇女被夏如棠一句你怎么证明你没污蔑问得噎住,脸色红白交错。
周围原本窃窃私语的人群,此刻也安静了不少。
目光在老人和那妇女以及夏如棠之间逡巡。
“我……我需要证明什么?我被摸了还要证明自己被摸了?这什么道理?”
妇女叉着腰,声音虽然依旧尖利。
但底气明显不如之前足了。
她眼神下意识地往四周瞟,似乎在寻找同情者。
夏如棠上前一步,扶住奶奶的胳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周遭。
“现在是新社会,但也要讲道理,讲证据。”
“你说这位老先生耍流氓?”
“时间,地点,具体怎么碰的,除了你自个儿,还有哪位同志看见了?”
“如果有目击证人,大可以站出来做个证。”
夏如棠目光平静地扫过围观的人群。
人群微微骚动,却没人应声。
大家都是赶车的,谁也不想平白无故惹麻烦。
而且刚才情况混乱,确实没人看清具体怎么回事。
就算有看见的,看那老人的气度和身后两个明显不是普通人的年轻人。
再想想那妇女的泼辣劲儿。
谁挨谁倒霉。
大家心里大多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见围观的人群没一个肯搭腔。
那妇女更急了,她指着老人对人群喊,“你们怕什么?他一个老流氓……”
“这位女士。”
夏如棠打断她,语气加重了几分,“你再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空口无凭地污蔑他人。”
“就直接去公安值班室,到了那里,可就不是光凭你一张嘴说了算的。”
“公安会调查,会询问在场的每一位目击者。”
“如果最后查明是你诬告好人……”
夏如棠说到这时,刻意顿了顿。
“诬陷同志,破坏社会风气,这罪名可不小。”
“到时候,恐怕就不是在这里哭闹几句能解决的了。”
“革委会最痛恨的就是这种无事生非,破坏社会安定团结的行为。”
夏如棠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那妇女最敏感的神经。
那妇女的脸彻底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