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似乎永无休止。
官驿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新叶被洗涤得苍翠欲滴,雨水顺着屋檐瓦当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青石地面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张谏之站在廊下,手中捧着那卷由六百里加急送达、犹带风尘的诏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黄绫为底,朱砂为墨,字里行间透着来自神都的无上威严。
“擢升张谏之为江南道黜陟使,赐铜符,准其便宜行事……”
一行行文字映入眼帘,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击在他的心头。黜陟使!便宜行事!这曾是他上书所求,如今真真切切地握在手中,这铜符虽小,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代表着生杀予夺的巨大权柄,足以让江南官场为之震动。
然而,他的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像是被这江南的梅雨浸透,一片沉甸甸的湿冷。诏书的末尾,那看似不经意的几句,才是真正的关键——“特命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李昭德,总揽江南诸道事务,暗中节制,随时奏报。”
“暗中节制,随时奏报。”
八个字,如同八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套在了这刚刚获得的权力之上。陛下给了他一把锋利的刀,却也亲手给这把刀系上了牵引的丝线,线的另一端,牢牢握在那位素未谋面、却已名动朝野的李昭德手中。
李昭德……张谏之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朝野风评,此人刚正不阿,能力卓着,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是陛下倚重的能臣。可正是这样的“刚正不阿”,在此刻,却显得如此微妙。一个眼里只有法度、只有“大局”的监军,会如何看他这位于江南泥潭中挣扎、必要时或许不得不行些“便宜”之事的黜陟使?自己的每一步非常之举,在那位李相眼中,是否会成为“逾越”、“狂悖”的证据?
这看似风光的提拔,实则是一道催命符,将他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调查者,而是成了一枚被投入棋盘的、备受瞩目的棋子。各方势力的目光,此刻必然已聚焦于他一身。岭南的刀,公主的毒,渤海的冷眼,如今,还要加上这位来自神都的、代表着皇帝意志的“刚正”监军。
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仿佛能听到江南暗处传来的冷笑,能看到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正冰冷地注视着他,等待他行差踏错,等待他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丝迷茫和畏惧,如同毒蛇,悄然噬咬着他的心。他真的能在这重重监视与掣肘下,撕开这江南的铁幕吗?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怀中那硬物——油纸紧紧包裹着的,是那片从清风观废墟中拾得的残信。那焦黑的边缘,那模糊却刺眼的“赵朔”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所有的犹豫与恐惧。
赵朔!
挚友那爽朗的笑容,纵马塞外的豪情,挑灯夜谈的壮志……最终,却化作一具冰冷、被冠以“意外”之名的尸骸!多月来,这始终是他心底无法愈合的伤口,一个不敢轻易触碰的疑团。如今,真相的线索就在手中,指向这江南的迷雾深处!
仇恨与悲痛,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瞬间将那丝畏惧烧成了灰烬!这不是他个人的荣辱,这是血债!是必须要讨还的公道!
还有那葬身火海的清风观,那暴毙的神都悦来客栈老板,那隐藏在冯家背后、牵扯到海外巨利的走私网络,以及那若隐若现、与冯家勾连的荣阳郑家……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无数冤魂的呐喊,在他耳边回荡。
他不能退!一步也不能退!
权力是枷锁,亦是武器!李昭德的监视是束缚,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至少,在明面上,那些魑魅魍魉再想如对付赵四那般轻易地杀人灭口,便需掂量掂量能否承受一位黜陟使“意外”身亡所带来的后果!这“便宜行事”之权,更是给了他直接调动资源、深入调查的合法性!
他要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悦来客栈老板为何暴毙?是谁,要掐断冯家与神都联系的线索?
清风观为何突遭大火?那场大火,究竟想掩盖什么?除了冯家的账册,是否还有关于赵朔之死的更多秘密?
冯家的海外走私,其规模究竟有多大?背后还有哪些势力参与?那条看不见的航线,通往何方,又滋养着哪些蛀虫?
荣阳郑家,这中原望族,为何会与江南的冯家余孽搅在一起?他们在这盘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而最重要的——赵朔!他的死,与这江南的一切,究竟有何关联?当年那场“意外”,是谁在幕后操控?
这些问题,如同一个个燃烧的火把,在他心中灼灼燃烧,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与寒冷。
张谏之猛地抬起头,望向院中那无尽的雨幕。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却无法熄灭他眼中燃起的、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那是一种破釜沉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定!
他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铜符,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前路注定荆棘密布,杀机四伏,有明枪,有暗箭,有掣肘,有监视。但他无所畏惧。
为了枉死的挚友,为了那些被掩盖的真相,为了这朗朗乾坤下的公道,他张谏之,愿以此身为舟,以这“黜陟使”的权柄为桨,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是龙潭虎穴,他也要拼尽全力,闯上一闯!
这江南的棋局,他已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他要执子,要破局!
他转身,大步走入室内,铺开纸笔,开始书写他作为江南道黜陟使的第一道命令。窗外,雨依旧在下,但这一刻,他心中的方向,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那眼神,如磐石,如利剑,穿透了这连绵的烟雨,直指迷雾的核心。
他知道,风暴,将由他亲手拉开序幕。而他,已做好准备,迎接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