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抱着那箱沉甸甸的银子,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货仓。冰冷的银锭硌在他的胸口,那份重量非但没有带来踏实感,反而像一块寒冰,将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冻结了。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绕到了东郊三号码头。
夜色下的码头静悄悄的,只有江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木桩,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他的“越鸟”号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安静地停泊在泊位上,船身在微弱的月光下勾勒出模糊的轮廓。这艘船跟了他十几年,载着他经历过风浪,也承载着他一家老小的生计。可今夜,它在他眼中却变得有些陌生,仿佛一个即将被推上祭坛的牺牲。
他绕着船走了几圈,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船板。对方的要求在他脑中盘旋:“包装需格外谨慎,不能受潮,更不能有丝毫磕碰……路上不得开箱查验……” 这太不寻常了。即便是贡品级别的徽墨宣纸,也无需如此严苛,更何况是运往并非顶级繁华的明州?
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不安,如同毒草般在他心里滋生。他几乎要克制不住,想现在就偷偷潜上船,看看那批所谓的“徽墨宣纸”到底有何玄机。但斗篷人那冰冷的眼神和钱书办隐含威胁的话语,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他的冲动。他用力甩了甩头,将那些危险的念头抛开。五百两银子!他反复告诉自己,为了这笔钱,值得冒险!只要把货送到,就能拿到剩下的二百两,到时候远走高飞,谁还管他洪水滔天!
接下来的三天,对胡三而言是一种煎熬。他变得异常敏感,码头上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惊肉跳。他对手下的船工也严厉了许多,反复检查船况,督促他们准备好远航的物资,却对目的地和货物讳莫如深,只含糊地说是接了一趟“急货”。船工们虽然疑惑,但见胡三脸色阴沉,也不敢多问。
这三天里,他也曾试图从钱书办那里探听点口风,但钱书办像是换了个人,对他避而不见,即便在衙门里偶然碰到,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眼神躲闪。这种态度,更加深了胡三的不安。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掉进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被黏得越紧。
第三天夜里,子时将至。扬州城陷入了沉睡,连更夫都似乎偷懒歇息了。东郊三号码头更是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城墙上的几点灯火,如同鬼火般在夜色中闪烁。
胡三带着两名最信任的心腹船工,早早地等在了“越鸟”号旁边。江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他瑟瑟发抖,但他手心却全是冷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码头上除了他们粗重的呼吸声和江水声,再无其他动静。
就在胡三几乎要以为对方爽约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贴着水面传来的摇橹声,由远及近。一条没有悬挂任何灯号的乌篷小船,如同幽灵般从黑暗的江面上滑出,悄无声息地靠在了“越鸟”号的船舷旁。
小船上跳下三个同样身着黑衣、动作矫健的汉子。他们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开始从乌篷船上往“越鸟”号搬运货物。那是一个个长方形的木箱,外面裹着厚厚数层刷了桐油的防水油布,捆扎得极其结实,确实像是为了保护怕潮的货物。木箱入手沉重,两名船工需要合力才能抬动一个。
胡三紧紧盯着那些箱子,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多么希望能在搬运过程中听到墨锭碰撞的清脆声响,或者闻到宣纸特有的草木清香。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箱子沉闷的落地声,和船工因用力而发出的粗重喘息。
货物很快搬运完毕,整整二十个箱子,将“越鸟”号不大的货舱塞得满满当当。为首的黑衣人扫了一眼货舱,确认无误后,才对胡三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说一个字,便带着手下跳回乌篷小船,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
胡三站在船头,望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那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货舱,一股巨大的空虚和恐惧攫住了他。这一切都太诡异了,诡异的酬金,诡异的要求,诡异的交接方式。
“老大,这……这里面真是笔墨纸砚?”一个心腹船工忍不住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脸上也满是惊疑不定。
胡三猛地回过神,厉声喝道:“闭嘴!不该问的别问!记住,这趟活,都把招子放亮点,嘴巴给我闭严实了!谁要是多嘴多舌,坏了规矩,别怪我胡三不讲情面!”
他声色俱厉,试图用威严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慌。两名船工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胡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走到货舱口,伸手摸了摸那冰冷、带着桐油味的油布。指尖传来的触感坚硬而陌生。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船已启航,再无退路。
“开船!”他沙哑着嗓子下令。
“越鸟”号缓缓驶离了码头,融入了黑暗的江心。胡三站在船尾,最后望了一眼沉睡中的扬州城。城墙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巍峨,也格外冷漠。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条船承载的,远非简单的货物,而是一个精心编织、足以让一位朝廷新贵万劫不复的政治阴谋的开端。他更不知道,当他答应接下这趟“私活”时,他自己的命运,也已经和那个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名字——张谏之,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驶向一个凶吉未卜的远方。
江风更冷了,吹得他遍体生寒。这枚致命的毒饵,已然入水,正顺着江南错综复杂的水网,悄无声息地,游向它既定的目标。而一张无形的大网,也正随着“越鸟”号的航行,在暗流之下,缓缓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