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触碰腕表边缘的细微动作像根刺扎进叶哲混乱的思绪。他盯着护士仓促消失在处置间门后的背影,那扇门关闭的轻微声响在急诊室单调的仪器声里格外清晰。地上,他掌心的血还在缓慢滴落,在冰冷地砖上形成断续的暗红印记。 叶哲猛地低头。急诊病历本摊开着,浸透了他血液的那一页,“既往病史”几个字被暗红液体彻底模糊,边缘的纸页洇开一片污渍。他的视线像被烫到,迅速上移,落在黄嫣毫无知觉的脸上。她苍白脖颈下,那道锁骨下方的陈旧缝合痕迹,在惨白灯光下异常清晰。那道凸起的细线,十年前医务室昏黄灯光下,黄嫣湿透的校服后背渗出的血迹……画面碎片在他脑子里疯狂撞击。 不能等。不能再被动地等一个模糊的答案。 这个念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冲上头顶。叶哲受伤的右手猛地攥紧,掌心传来的尖锐疼痛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绷紧。他不再看地上的血迹,不再看病历本上那片刺目的红。他猛地直起身,甚至顾不上还在渗血的伤口,脚下一蹬,整个人像离弦的箭,朝着护士消失的方向——那扇紧闭的处置间门——冲了过去。 帆布鞋底踩在刚拖过、还带着湿滑水痕的地砖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身体猛地一趔趄,几乎摔倒,左臂下意识地挥动保持平衡,重重撞在旁边一张空着的移动担架车上。金属车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安静的急诊室里惊心动魄地回荡。一个正低头写记录的年轻医生被惊得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叶哲根本无暇顾及。他稳住身体,甚至没看那个医生一眼,目标明确地扑向那扇门。手掌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再次涌出温热的液体,他直接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一把抓住冰冷的金属门把手,狠狠向下压去。 门没锁。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储置间里更亮一些的灯光泄了出来。叶哲一步跨了进去。 里面空间不大,靠墙是摆放着消毒器械和药品的柜子,中间一张铺着白色无菌布的处置台。刚才那位护士背对着门,正站在水槽前,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冲刷着她戴着手套的双手。她洗得很用力,很专注,水花溅湿了她白色护士服的前襟。听到门响,她的肩膀极其明显地僵了一下,水流声都掩盖不住她倒抽的那口凉气。但她没有立刻回头。 叶哲反手带上门,隔绝了外面急诊室的嘈杂。他盯着护士僵直的背影,呼吸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急促。他一步步走近,帆布鞋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护士终于关掉了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储置间里只剩下叶哲粗重的呼吸。她慢慢转过身,脸上极力维持着职业性的平静,但眼神里的慌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根本藏不住。她没看叶哲的眼睛,目光落在他还在滴血的右手上。 “叶先生,你的手必须立刻处理!”她语气急促,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强硬,试图绕过他走向放消毒药品的柜子,“感染了就麻烦了!” 叶哲横跨一步,直接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的身体像一堵墙,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伸出左手,没有碰她,但那动作明确地阻止了她的移动。 “我问你话。”叶哲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低沉却异常清晰,带着孤注一掷的执拗,“十年前,福和中学医务室,暴雨夜。她抱着那盆蒲公英冲进去那次……除了后背那道划伤,”他抬起没受伤的手,食指直直指向门外黄嫣所在的方向,“她锁骨这里,是不是还受过别的伤?”他死死盯着护士的眼睛,不容她有丝毫闪避,“是不是?” 护士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去最后一点血色。她的手下意识地又往身后藏去,那个戴着腕表的手腕。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叶哲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目光如炬,紧锁着护士那只试图隐藏的手。 “告诉我!”叶哲向前逼近一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她到底还受过什么伤?那次之后,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那瓶药……我看见的药瓶,是什么?”他把自己混乱记忆中所有可疑的点都抛了出来,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直插过去。 护士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她眼神慌乱地左右游移,似乎在寻找逃脱的缝隙,又像在拼命压抑着什么。那只背在身后的手,腕表的位置,似乎动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护士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利,但尾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什么药瓶?什么锁骨受伤?十年前的事我怎么记得清楚!叶先生,请你冷静点,这里是医院!你再这样干扰工作,我要叫保安了!”她色厉内荏地喊着,胸口剧烈起伏。 叶哲没有被她吓退。护士过激的反应和那只始终背在身后的手,反而像一把钥匙,拧开了他心中某个确信的开关。他不再追问,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死死盯着护士。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护士几乎喘不过气。 几秒钟的死寂。储置间里只有消毒水冰冷的气味在弥漫。 护士的防线似乎在这无声的对峙中彻底崩溃了。她猛地垂下头,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力气。那只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腕上的金属表带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她没有再试图遮掩。 她抬起头,脸上职业性的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深重的……怜悯?那眼神复杂地扫过叶哲,最终落在他还在流血的手上。 “你的手……”她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沙哑,“先……先处理一下吧。”她没有直接回答叶哲的问题,但这句避重就轻的话,这彻底放弃抵抗的姿态,以及她眼中那份沉重得化不开的怜悯,已经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息——叶哲的追问,戳中了一个她无法、或者不敢言说的核心。 护士不再看叶哲,动作有些机械地走向放消毒器械的柜子。她拉开抽屉,拿出碘伏、棉签和纱布。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她将东西放在处置台上,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坐下。”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 叶哲没有动。他站在原地,看着护士拿出药水和纱布。护士拿起碘伏瓶子,拧开瓶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也许是紧张,也许是别的什么,瓶盖在她手中滑了一下,瓶身歪倒,深褐色的碘伏液体瞬间倾泻出来,泼溅在雪白的无菌布上,迅速裂开一片刺目的污痕,像极了外面病历本上那片被血浸透的印记。 护士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忙脚乱地去扶瓶子,脸上血色尽失,眼神里的惊恐再也无法掩饰。她手忙脚乱地用纱布去吸那些液体,动作慌乱得失去了所有章法。 叶哲看着那一片迅速扩大的污渍,又看看护士彻底失态的反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不再需要任何答案了。护士的反应就是最确凿的答案。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他错过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多、更沉重。那不仅仅是一道疤痕,一瓶药,那是一个被刻意掩埋、与黄嫣此刻重病息息相关的巨大黑洞。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处置台上的一片狼藉,也不再看失魂落魄的护士。处置间的门被他用力拉开,他冲回急诊大厅,目光第一时间锁定在黄嫣身上。他几步冲到病床前,俯下身,没受伤的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拨开了盖在黄嫣肩颈处的薄薄被单。 那道锁骨下方的缝合痕迹,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十年光阴,它早已褪去狰狞,只留下一条浅浅的、几乎融入肤色的凸起细线。叶哲的指尖悬停在那道痕迹上方几厘米的地方,仿佛能感受到它无声诉说的痛楚。他想起十年前医务室门口,浑身湿透的黄嫣,怀里紧紧护着那盆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蒲公英,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那时她校服的领口似乎有些凌乱,但他当时全部心神都在她后背那道被划破的伤口和那盆象征着他与罗薇约定的蒲公英上,根本没有留意。也许,她当时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的肩膀,并不仅仅是因为后背的疼痛和寒冷? “黄嫣……”叶哲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愧疚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错过了什么?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道身影。那个处置间的护士,正脚步匆匆地从另一侧通道走向急诊大厅的出口,她低着头,步伐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甚至没有再看黄嫣的病床一眼。 叶哲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疑惑、愧疚、震惊,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取代——追上她!必须追上她!她是此刻唯一可能撬开十年前秘密缺口的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毫无知觉的黄嫣,那道沉默的疤痕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眼底。下一秒,他猛地直起身,受伤的右手紧握成拳,不顾掌心撕裂的疼痛,拔腿就朝着护士逃离的方向狂奔而去。帆布鞋踏过冰冷的地砖,穿过急诊室或坐或站、面带惊诧的人群,带起的风掀动了旁边病床的隔帘。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个即将消失在急诊大厅玻璃门外的、穿着白色护士服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