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哲的指腹还压在那枚褪色的钢笔贴纸上,指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冰凉的金属手机壳边缘硌着他的掌心。黄嫣覆盖在他手指上的那只手,掌心带着一点薄汗,温热地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抵抗。他几乎要被这黑暗和她那句“习惯了”压垮,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她另一只手上——无名指根部,一点崭新、冰冷的光泽,在窗外渗进的微弱光线下,与指尖下那枚陈旧卷边的薄荷绿贴纸,形成了最残酷的对照。 十年。 这两个字像沉重的铁块,狠狠砸进他的胸腔。那股迟来的恐慌瞬间攫紧了他的喉咙,比刚才质问贴纸时更甚,带着一种灭顶的窒息感。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却只挤出破碎的气音。脑子里嗡嗡作响,十年光阴仿佛被压缩成尖锐的碎片,呼啸着倒灌回来。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同样弥漫着水汽的暴雨夜,少女浑身湿透,怀里却紧紧护着一株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蒲公英,不管不顾地冲进医务室,把花塞到他手里,只为了他之前随口提的一句“蒲公英像小太阳”。他想起无数个昏昏欲睡的课间,被风吹乱的试卷总会在下节课前被整整齐齐码放在桌角。那些被他视作理所当然、甚至模糊了面孔的背景板,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每一帧都像带着倒刺的蒲公英绒毛,密密麻麻扎进记忆最深处,眼眶瞬间灼热刺痛。 “这戒指……”声音干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问出来,目光死死锁在那点冰冷的反光上,“……是谁送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迫切,比他刚才追问贴纸时更甚,也更沉。那崭新的、象征着某种承诺与归属的光泽,像一把锋利的冰锥,刺破了他刚刚因那枚旧贴纸而掀起的、混乱又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情绪泡沫。 黄嫣覆盖在他手上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他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连带着那只被他抓住的手腕也绷紧了。黑暗中,她压抑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她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粘稠,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雨声敲打着玻璃。那只按在贴纸上的手,几根手指无意识地、极轻微地摩挲着贴纸卷起的边缘,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叶哲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越收越紧。那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快要淹没他的理智。他控制不住地再次收紧了抓住她手腕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能感觉到她腕骨的形状。“说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痛楚,“这戒指是谁送的?”他几乎是吼了出来,积压了十年的茫然、错失、愧疚,以及此刻被那崭新戒指激起的巨大恐慌,全都融在这声质问里。他甚至没去想,自己此刻是以什么身份、什么资格在质问。 黄嫣被他吼得身体一震。覆盖在他手上的那只手猛地抽了回去。黑暗中,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细微的颤抖。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冷硬地砸在黑暗里: “重要吗?”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裹着冰棱的巨石,重重砸在叶哲心上。他猛地一窒,抓住她手腕的手下意识地松了力道。重要吗?这三个字背后,是她十年沉默的付出被他视若无睹,是她耗尽勇气的试探被他仓皇躲开,是无数个错过的黄昏和未拆封的信笺堆积成的、无法逾越的沟壑。他有什么资格问? “重要!”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两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手指重新收紧,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告诉我!是谁?”他固执地重复着,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泄露了内心的恐慌。那枚崭新的戒指,像一个冰冷的宣告,宣告着某种他可能永远无法挽回的终结。他需要知道答案,哪怕那答案会将他彻底击溃。 黄嫣沉默着。长久的沉默。雨声敲打着窗,也敲打着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叶哲能感觉到她手腕细微的颤抖,能感觉到她似乎在积蓄力气。终于,她动了。她猛地用力,狠狠抽回了自己的手。那力道之大,让叶哲猝不及防,掌心瞬间空了,只留下冰冷的空气和指间残留的、属于她的微凉触感。 她没有回答关于戒指的问题。 黑暗中,只能听到她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强行压下某种翻涌的情绪。接着,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她摸索着,似乎在整理自己。然后,脚步声响起,很轻,却很坚定,一步一步,朝着门的方向走去。 “黄嫣!”叶哲下意识地往前追了一步,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慌乱。他伸出手,却只触碰到一片虚无的黑暗。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没有只言片语。只有门锁被轻轻拧开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随即,门被拉开一条缝隙,外面走廊昏暗的光线像一条薄薄的刀片,瞬间切开了浓稠的黑暗,短暂地照亮了门口那个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背影轮廓。然后,门被迅速带上,隔绝了那道光,也隔绝了那个身影。 “砰。” 一声轻响。房间里再次陷入彻底的黑暗和死寂。只剩下叶哲一个人,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耳边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他自己沉重得如同擂鼓的心跳。 那枚崭新的戒指冰冷的反光,和那枚褪色的薄荷绿钢笔贴纸卷起的边缘,反复在他眼前交替闪现。一个象征着未知的现在和可能的未来,一个烙印着被他忽视的、沉重如山的过去。十年光阴的重量,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绝望地压在他的肩头。他像一尊被遗弃在黑暗中的雕像,只有目光,失焦地落在门口那扇紧闭的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