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在盘山公路上摇摇晃晃,苏晚星靠着车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玻璃上的雨痕。
窗外的山雾像化不开的牛奶,把远处的树影晕成一片模糊的绿。
邻座的大妈在打盹,发出轻微的鼾声,混合着发动机的轰鸣,倒成了催眠的白噪音。
意识像被风吹动的窗帘,忽明忽暗间,她跌进了三年前的夏天。
那时的她刚从电影学院毕业,穿着洗得发白的学士服,站在礼堂门口的梧桐树下,手里捏着《雾中灯》的试镜通知书,心脏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林薇薇从背后跑过来,一把抢过通知书,眼睛亮得像星星:“晚星!你真的拿到试镜机会了?!是陈导的《雾中灯》啊!”
“小声点!”苏晚星红着脸抢回来,指尖还在发烫。
陈导是业内出了名的“毒舌”,却最擅长挖掘新人,能拿到他的试镜机会,比拿到毕业证还让她激动。
“怕什么?”林薇薇晃了晃手里的奶茶,吸管在杯里搅出小旋涡,“我家晚星本来就厉害,上次那个短片展,你的《夏夜晚风》不是拿了最佳女主角吗?陈导肯定是看中你的才华了。”
苏晚星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低头戳着奶茶杯里的珍珠。
《夏夜晚风》是她和林薇薇一起拍的毕业作品,她演那个在夏天里偷偷喜欢邻居哥哥的少女,林薇薇是她的场记,也是她最忠实的观众。
那时的林薇薇,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说“晚星,以后我们要一起拍好多好多戏”。
试镜那天,苏晚星特意穿了条白裙子,是她用兼职攒的钱买的,领口别着颗小小的珍珠胸针——那是妈妈留给他的遗物。候场时,她看到了顾言泽。
他穿着黑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正在和制片人说话,侧脸在阳光下透着冷白的光。苏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顾言泽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大一就签了星途传媒,主演的网剧刚火,走到哪里都被人围着。
她只在公开课上见过他几次,远远地,像看一颗遥远的星星。
“苏晚星?”助理喊她的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裙摆走进试镜室。陈导坐在正中间,眉头皱着,像谁欠了他钱。
顾言泽竟然也在,坐在侧面的椅子上,手里拿着她的简历,指尖在“电影学院表演系”几个字上轻轻敲着。
试镜的片段是女二号阿秀第一次见到男主时的场景。
阿秀是个被卖到大户人家的丫鬟,怯懦却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看到男主时,眼里有惊慌,有好奇,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心动。
苏晚星站到指定位置,灯光打下来的瞬间,她突然不紧张了。
她想起奶奶说过,她小时候第一次见陌生人,也是这样,明明怕得手抖,却会梗着脖子瞪对方——“咱穷,但不能输了气势”。
“开始。”陈导的声音像块冰。
苏晚星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肩膀微微缩着,像只受惊的小鹿。
可当她感觉到“男主”的目光落在身上时,却悄悄抬了抬眼,睫毛颤得像蝴蝶翅膀,那一眼里,有躲闪,有探究,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倔强。
她没说一句话,只用眼神完成了整个片段。
陈导没说话,只是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顾言泽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点笑意:“陈导,我觉得她眼睛里有东西。”
苏晚星的脸“腾”地红了,猛地低下头,能看到自己白裙子上的褶皱,像被风吹乱的湖面。
三天后,她接到了陈导助理的电话,说她被选中了,饰演阿秀。
挂了电话,她抱着林薇薇在宿舍里跳了三圈,林薇薇笑着笑着突然红了眼:“晚星,你要火了。”
“我们一起火。”苏晚星擦掉她的眼泪,“等我站稳脚跟,就向陈导推荐你,你的灵气比我好。”
那时的她们,真的相信“一起”这两个字。
《雾中灯》开机那天,苏晚星第一次走进真正的剧组。
场务搬着轨道车在她身边跑过,化妆师在给主演补妆,远处的布景里飘着人工造的雪花——明明是夏天,却像真的走进了那个寒冷的民国冬天。
顾言泽竟然是男主。
他饰演的少爷,表面温润,内心却藏着秘密。第一次对戏时,苏晚星紧张得忘词,他却没催,只是笑着说:“阿秀,你手里的暖炉快凉了。”
一句带着角色语气的提醒,让她瞬间找回了状态。那场戏拍完,他递给她一瓶温水:“别紧张,你演得很好。”
瓶身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烫得她心尖发颤。
剧组的日子忙碌却充实。
苏晚星每天最早到片场,捧着剧本在角落琢磨台词,陈导骂她“眼神太干净,像没吃过苦”,她就跑去后厨帮阿姨择菜,看她们手上的茧子,听她们讲生活的难;
顾言泽会在她被灯光烤得头晕时,让助理多送一瓶冰镇可乐,会在她被群演欺负时,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边。
林薇薇几乎每天都来探班,提着保温桶,里面是她亲手炖的汤。
“给顾前辈也带了一份。”她总是笑得很坦然,把其中一份递给顾言泽的助理,然后拉着苏晚星去角落,叽叽喳喳说学校的事,说她投了多少简历都石沉大海。
“别急,”苏晚星给她夹了块排骨,“你的机会肯定也会来的。”
她没说谎。那时的林薇薇,确实有灵气,只是运气差了点。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剧组拍夜戏,苏晚星淋了雨,发起高烧,在宿舍里裹着被子发抖。
林薇薇来看她时,眼睛红红的:“晚星,我爸住院了,需要一大笔手术费,我……我可能要放弃演戏了。”
苏晚星挣扎着坐起来,摸出手机就要转钱,却被林薇薇按住了:“你刚拿到的片酬,要交房租,要买设备,我不能要。”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哽咽,“其实……我接到一个试镜通知,是个甜宠网剧的女二号,可我今天去了,人家说我长得太‘苦’,不适合……”
“谁说的?”苏晚星皱起眉,“你的眼睛多亮啊,演甜妹肯定好看。”
“真的吗?”
“真的。”苏晚星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突然软了,“对了,我上周接到一个剧本,也是甜宠网剧,女一号,我觉得不太适合我,你要不要去试试?”
那是她经纪人硬塞给她的资源,讲的是千金小姐和电竞大神的恋爱故事,她看了两页就觉得违和。
林薇薇的眼睛瞬间亮了,抓着她的手:“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麻烦什么?”苏晚星笑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她给经纪人打了电话,说自己更想专注于《雾中灯》的拍摄,把那个网剧资源让给了林薇薇。
经纪人骂她“傻”,说“现在甜宠剧最容易圈粉”,她却没后悔——看着林薇薇拿着剧本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她觉得比自己拿到角色还开心。
那天晚上,顾言泽给她发了条消息:“听说你把资源让给朋友了?”
“嗯,她比我更适合。”
“你总是这样。”他发来一个无奈的表情,“以后别太心软,这个圈子,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真心对待。”
苏晚星没当回事。那时的她,还相信“真心换真心”,相信林薇薇眼里的光不会变,相信顾言泽的提醒只是“前辈的经验之谈”。
《雾中灯》杀青后,苏晚星签了星途传媒,和顾言泽成了同门。签约那天,顾言泽请她吃饭,在一家靠窗的西餐厅,烛光在他眼里跳动。
“苏晚星,”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我喜欢你,不是前辈对后辈的那种。”
苏晚星的刀叉“当”地掉在盘子上,脸烫得能煎鸡蛋。窗外的车水马龙突然变得模糊,只剩下他认真的眼神,像把她整个人都吸了进去。
他们在一起了。秘密地,像守护一个易碎的梦。
他会在收工后绕远路送她回家,会把她的名字设成手机密码,会在颁奖礼的后台,趁着没人偷偷捏捏她的手。
苏晚星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有喜欢的事业,有最好的朋友,有相爱的恋人。
林薇薇的甜宠网剧意外地火了。她演的女二号娇俏可爱,圈了不少粉,走在路上都有人叫她“薇薇”。
她来庆祝时,手里提着昂贵的红酒,说“晚星,以后换我罩你”。
苏晚星笑着举杯,没注意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林薇薇越来越忙,她们的见面从一周三次变成一月一次;
或许是顾言泽的事业越来越好,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她读不懂的东西;
或许是那次时尚晚宴,林薇薇穿着和她撞款的礼服,挽着顾言泽的手臂,对记者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也是同门师兄妹”,而她站在角落,像个多余的人。
“晚星,你别多想。”顾言泽事后解释,“是公司安排的,炒cp能帮薇薇提升热度。”
“我知道。”苏晚星点头,心里却像塞了团棉花,闷闷的。
真正让她心慌的,是那天在公司茶水间,她听到林薇薇和经纪人的对话。
“……顾言泽那边到底怎么说?他和苏晚星不分手,我怎么上位?”林薇薇的声音,不再是甜甜的,带着点急切的尖锐。
“急什么?”经纪人的声音懒洋洋的,“顾言泽现在需要你的热度,也需要苏晚星的演技撑场面,等《雾中灯》播了,看情况再说。
再说,张总不是答应你了吗?只要你把苏晚星拉下来,那个国际代言就是你的。”
后面的话,苏晚星没听清。她像被冻住了,站在门外,指尖冰凉。
国际代言……她确实在谈一个国际品牌的代言,林薇薇知道的,还说“晚星你真厉害,以后我也能跟着沾光”。
她没冲进去质问,只是悄悄退了出去。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也许是听错了,也许是误会。”
直到金兰奖提名名单出来,她和林薇薇同时入围最佳新人。
“太好了晚星!”林薇薇第一时间打电话来,声音雀跃,“我们又可以一起走红毯了!到时候我们穿同款礼服好不好?”
“好啊。”苏晚星笑着答应,心里的不安却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颁奖礼前一天,顾言泽约她在江边见面。风很大,吹得她头发乱舞。
“晚星,”他看着江面,声音很轻,“我们分手吧。”
苏晚星的心跳停了半秒,像没听懂:“为什么?”
“我们不合适。”他转过头,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我想要的是能并肩站在顶峰的人,而你……太天真了。”
“天真?”苏晚星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是因为林薇薇吗?还是因为那个代言?”
顾言泽的脸色变了变,却没否认:“晚星,这个圈子就是这样,要么往上爬,要么被淘汰。你不懂。”
“我是不懂。”苏晚星抹掉眼泪,声音发颤却很清晰,“我不懂为什么真心会变成武器,不懂为什么朋友会背后捅刀,不懂为什么你说的爱,这么廉价。”
她转身离开,没再回头。江风吹在脸上,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疼得她喘不过气。
现在想来,那时的她,其实已经预感到了结局。
只是她不肯相信,那个在梧桐树下和她分享奶茶的女孩,那个在试镜室里说“你眼睛里有东西”的男孩,会真的变成后来的模样。
“姑娘,醒醒,到地方了!”
大妈的声音把苏晚星从回忆里拽出来。班车停在县城的客运站,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在她手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她摸了摸脸颊,湿湿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车窗上的雨痕。
背包里的手机震动,是沈敬言发来的消息:“到了吗?我让助理去接你,抗战剧的导演姓王,脾气有点急,但人不坏,你好好演。”
苏晚星吸了吸鼻子,回复:“谢谢沈导,我到了,马上过去。”
她拿起背包下车,客运站的广播在播放着当地的新闻,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有尘土和食物混合的味道,真实得让人安心。
昔日的荣光像场盛大的梦,梦里有白裙子,有奶茶香,有说过要一起走的人。可梦总会醒,就像雨总会停。
她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很亮,把云都染成了金色。
抗战剧里的那个角色,是个失去家人的小战士,要在炮火里成长。
苏晚星笑了笑,觉得这个角色,好像和现在的自己有点像。
都曾失去,都要在废墟里,学着重新站起来。
她朝着客运站出口走去,脚步不快,却很稳。
过去的已经过去,无论是荣光还是伤痛,都该被好好收进回忆的盒子里。
而她的路,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