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乘风的清静生活,彻底宣告破产。
他花五万块买来的,不是一个月的安宁,而是一个驻扎在他家里的、全天候无死角的、沉浸式剧组体验套餐。
他每天早晨,不再是被阳光或者鸟鸣叫醒,而是被院子里宁浩那打了鸡血的咆哮声给吵醒。
“光!光不对!我要的是清晨那种带着希望又有点丧气的光!”
“道具!宝强!那个主角用来砸核桃的石头,要更圆润一点!要体现出他内心的挣扎!”
许乘风用被子蒙住头,感觉自己像是住在了一个精神病院的隔壁。
而这个精神病院的院长,还是他亲手资助的。
他无比怀念那个只是一个人骚扰他的宁浩。
现在,他面对的,是一整个剧组的“宁浩”。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那个“被卖掉的男主角”黄渤,则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冰火两重天的奇妙旅程。
在正式被“交割”给宁浩后,黄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自己的小本子,找到了许乘风。
他要请假。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向老板请一个长达一个月的假。
许乘风当时正躺在藤椅上,用报纸盖着脸,试图在剧组开工前的噪音间隙里,补一个回笼觉。
听到黄渤那充满敬畏又带着点心虚的声音,许乘风只是从报纸下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知道了,快走,别打扰我睡觉。”
连一句“好好干”的客套话都没有。
黄渤却从这句嫌弃的话里,听出了一丝“默许”和“支持”的味道。
他觉得,老板就是老板,连关心人都这么深藏不露。
他怀着一种“被老板卖了还替老板数钱”的奇妙心情,正式向剧组报到。
报到的第一天,他没有拿到剧本,而是被张颂文拉到了酒吧的一个小角落,开始了“一对一私教课”。
“黄渤,”张颂文扶了扶眼镜,表情严肃,“从今天起,你不是栖息地的驻唱歌手黄渤。你,是魏建国。”
黄渤一脸懵。
“在分析剧本之前,我们要先做人物小传。”张颂文递给他一个本子和一支笔,“魏建国,男,三十五岁,在一家小工厂当工人,离异,有一个女儿判给了前妻。他性格懦弱,有点小聪明,爱占小便宜,但良心未泯。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钱,然后把女儿的抚养权要回来。”
张颂文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进了黄渤的脑子里。
“现在,你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你每天上下班的路是什么样的?你住的那个筒子楼,楼道里的灯是不是坏的?你多久没见过你女儿了?你最后一次见她,她跟你说了什么?”
黄渤第一次接触到如此专业和系统的表演方法。
他以前唱歌,觉得投入感情就行。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一个角色,背后有这么多他看不到的东西。
他闭上眼睛,在他的脑海里,一个叫“魏建国”的男人,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
他看得见魏建国那双洗得发白的旧皮鞋,闻得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机油味。
黄渤感觉自己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他沉浸其中,如痴如醉。
另一边,吴京则拉着王宝强,在后院开始了动作设计。
“宝强,剧本里有一段,是魏建国被债主追,要在胡同里跑。”吴京一边比划一边说,“我不要那种电影里跑酷的感觉,太假。我要的是普通人被吓破了胆之后的跑。”
“你怎么跑?”他问王宝强。
王宝强想了想,憨厚地说:“俺跑的时候,俺会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还咧着嘴,怕。”
“对!”吴京一拍大腿,“就是这个感觉!不是帅,是狼狈!手脚不协调,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一半还可能被自己绊倒!”
他让王宝强来扮演那个“债主”,自己扮演“魏建国”,在后院里,一遍遍地演示着最真实的、充满了生活质感的追逐和扭打。
王宝强则把“总场务”这个职位,发挥到了极致。
他不知道从哪儿淘来了一个军用水壶,每天灌满凉白开,在大家讨论剧本口干舌燥的时候,挨个递过去。
“导演,喝水。”
“颂文哥,喝水。”
“京哥,喝水。”
他还负责剧组的伙食。每天中午,他会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去附近的小饭馆,买回最便宜的、但菜量最大的盒饭。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光发热。
黄渤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蜜罐里。
这个剧组,虽然穷得叮当响,但每个人都那么专业,那么真诚。
他觉得自己能成为其中的一员,简直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他尤其感激那个正躲在卧室里蒙头大睡的老板。
虽然老板把自己“卖”了,但却给了自己一个想都不敢想的机会。
他甚至在心里偷偷算了一笔账。
五万块,一个月。
平均一天……一千六百六十六块六。
乖乖!俺黄渤现在一天值这个价了?
这哪里是被卖了,这分明是被老板用一种他看不懂的方式,强行抬高了身价!
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戏演好,绝对不能辜负老板这五万块钱的“天价投资”。
他以为,接下来的一个月,会是在这种温馨又充满创作激情的氛围中度过。
他太天真了。
他不知道,当宁浩拿起导演喇叭的那一刻,这个剧组的天,就变了。
开拍第一天。
第一场戏:主角魏建国,得知自己中了五百万,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宁浩的要求是:要演出那种“想笑又不敢笑,想跳又不敢跳,只能把巨大的狂喜憋在心里,最后反映在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上”的感觉。
这个要求,非常高级,也非常模糊。
黄渤按照自己的理解,演了一遍。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捂着嘴,肩膀不停地耸动,想表现那种憋不住的笑。
“停!”
宁浩的声音,第一次通过大声公响起,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黄渤,你这是怎么了?羊癫疯犯了?”
黄渤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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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穷了一辈子的男人!你突然有了五百万,你的第一反应不是偷笑!是怀疑!是不敢相信!你的身体,应该是僵硬的!你的脚,走起路来,应该是飘的!”宁浩在监视器后面咆哮,“你给我演出那种踩在棉花上的感觉!重来!”
黄渤懵了。
他重新演了一遍,努力让自己走得“飘”一点。
“停!!”宁浩的声音更大了,“谁让你走猫步了?你是魏建国,不是维密天使!”
“重来!”
“重来!!”
“重来!!!”
就这么一个走路的镜头,从清晨,一直拍到了中午。
黄渤在同一条胡同里,来来回回走了不下五十遍。
他的腿都快走断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张颂文想上前跟宁浩沟通一下,被宁浩一个“别打扰我创作”的眼神给顶了回去。
吴京看着,也直皱眉。他觉得宁浩这是在折磨人。
只有王宝强,在休息的时候,默默地递给了黄渤一壶水和两个馒头。
黄渤接过馒头,啃了两口,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终于明白了。
那个在酒吧里跟他称兄道弟、把他夸上天的宁浩,和片场里这个六亲不认、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暴君,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他也终于明白了,老板那五万块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这一千六百六十六块一天的“租赁费”,是他的片酬,也是他的精神损失费。
他看着远处监视器后,那个还在因为一个镜头不完美而抓狂的导演,黄渤第一次对“演员”这个职业,产生了深深的敬畏,和一丝……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