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磊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下了一半。
田壮壮没有直接拒绝。
这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他今天来,本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成了,是意外之喜,能帮上许乘风和那帮孩子一把。不成,也在情理之中,自己尽了心意,对朋友也算有个交代。
现在,田老师松了口,愿意看剧本。这第一步,迈得比预想中顺利太多。
“有的田导,剧本有的。”
黄磊的反应很快,但语气沉稳。他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
“我这就联系制片人,让他把本子送过来。”
田壮壮看了他一眼,对他这份不骄不躁的态度似乎颇为欣赏。他神情依旧平静,重新端起了那杯普洱茶。
“急什么。”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却自有一股让人安下心来的力量。
“把本子拿来,我看看成色。要是本子本身不行,那后面的事,也就不用谈了。”
这话说的很实在,也很残酷。
这是行规。
一部电影的根基,就是剧本。根基不牢,上面盖出再花哨的房子,也是危房。
黄磊用力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明白,田导。我们都懂这个道理。”
他说着,准备先告辞去打电话。
“坐下。”田壮壮抬了抬眼皮,“猴急什么。先把这杯茶喝完。”
黄磊只能重新坐下。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没有像之前那样一饮而尽,而是学着田壮壮的样子,轻轻吹了吹热气,然后小口的品了一口。
茶香醇厚,让他那颗因为交涉而略微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
他现在脑子里想的,不是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而是觉得,许乘风那个家伙,运气是真的好。
田壮壮看着他这副样子,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丝笑意,但很快又隐了下去。
他喜欢有冲劲的年轻人,但更欣赏沉得住气的。
“行了,去吧。”田壮壮挥了挥手,像是在赶一只苍蝇,“别在我这儿杵着了,看着心烦。”
“好嘞,那田导您先忙,我这就去安排。”
黄磊站起身,对着田壮壮鞠了一躬,转身不疾不徐的走了出去。
他没有跑,只是步子比平时快了一些。
走出办公楼,他找了个安静的角落,靠在一棵大树上,掏出兜里那个还不太常见的诺基亚手机。
该给许乘风那个懒鬼报个信了。
电话拨了出去,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黄磊耐心的等着,脸上挂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
栖息地后院。
许乘风的房间里。
窗帘拉的严严实实,屋里一片昏暗。
他正陷在柔软的被窝里,睡得天昏地暗。
昨天跟朴树那个拧巴喝到半夜,回来沾上枕头就睡着了,梦里还在跟周公的女儿下棋。
眼看就要赢了,一阵刺耳的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那声音,跟催命符似的,锲而不舍。
许乘风烦躁的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试图装死。
但那铃声,像是认准了他,就是不肯停。
“谁啊!”
他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在床头柜上一通乱摸。
摸到那个冰凉的铁疙瘩,他看也没看,直接按了接听键,吼了一嗓子。
“大清早的,奔丧呢?”
电话那头的黄磊,被他这一嗓子吼得耳朵嗡嗡响。他失笑的摇了摇头。
“风哥,是我,黄磊。你这起床气是真不小。”黄磊的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别睡了,给你报个喜。”
“天塌下来也等我睡醒再说。”
许乘风闭着眼睛,含含糊糊的回了一句,就要挂电话。
“别挂。”黄磊不紧不慢的说道,“田壮壮老师那边,松口了,想看看《石头》的剧本。”
许乘风准备挂电话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皱了皱眉,脑子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田壮壮?
那不是黄磊说要去拜的码头吗?
这才一上午的功夫,就有回信了?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脑子清醒了一点。
“他要看剧本?”许乘风打了个哈欠,声音还有些沙哑,“什么时候要?”
“现在。”黄磊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田老师就在办公室等着。你赶紧找找本子在哪,我过去拿,或者你直接送过来。”
“知道了知道了。”许乘风不耐烦的摆摆手,虽然对方也看不见,“你催什么催。剧本又没长腿,还能跑了不成。”
剧本?
许乘风忽然愣住了。
他好像……压根就没见过那玩意整理好的样子。
当初宁浩给他讲故事,除了那一本涂涂改改加塞严重的“书”,其它都是口述的,后来直接就开拍了。
“剧本在哪儿?”他问。
黄磊在电话那头也愣了,随即传来一声哭笑不得的叹息:“你问我?你不是制片人吗?大老板,剧本你不得收一份?”
许乘风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的跳。
“我这个制片人就负责给钱,谁管那破纸。”
他挂掉黄磊的电话,想都没想,直接拨了宁浩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那头传来宁浩有气无力的声音,还伴随着一阵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喂?风哥?”
“还没拍完呢?”许乘风问。
“还没呢!还要补点镜头,处理点收尾工作。咋了风哥?想我了?”宁浩在那头嘿嘿的笑。
“想你个头。”许乘风没好气的说,“我问你,你那个《石头》的剧本,正式版的不是你那本“书”,放哪儿了?”
“剧本?”宁浩的声音透着一股茫然,“我……我给忘了。拍戏的时候人手一份,拍完就不知道扔哪儿了。你要那玩意干嘛?”
许乘风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不能跟这帮搞艺术的疯子一般见识。
“我给你三秒钟,给我想起来,有没有备份?”
宁浩在那头沉默了。
电话里只剩下电流声。
许乘风的耐心正在一点点耗尽。
“好像……好像有。”宁浩不确定的声音传来,“我来山城之前,好像顺手打印了一份,就扔在……就扔在你后院那个剪辑室里了。”
“哪个剪辑室?”
“就我之前用的那个啊。”宁浩的语气理所当然。
许乘风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间小屋的模样。
那是他当初为了方便宁浩工作,特地在后院角落里腾出来的一间杂物房。后来宁浩在里面塞了一台剪辑机和一堆乱七八糟的设备,那里就成了他的专属地盘。
自从宁浩去了山城,那间屋子就一直锁着,快一年没人进去了。
宁浩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语气有点心虚。
“风哥,我跟你说,那屋里可能……可能有点乱。你找的时候,当心点脚下。”
许乘风没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乱?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掀开被子,认命般的下了床,随便套了件t恤和短裤,趿拉着拖鞋就往外走。
清晨的阳光,透过后院的葡萄藤,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清新,鸟语花香。
许乘风的心情却一点都不美妙。
他走到后院最角落的那间小屋门口,门上挂着一把已经生了锈的铜锁。
他回屋里翻出钥匙,插进锁孔,费了点劲才把锁打开。
推开门的一瞬间。
一股混合着灰尘,烟草,还有泡面调料包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许乘风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沉默了。
宁浩说“有点乱”,还是太谦虚了。
这哪里是“有点乱”。
这他妈简直就是被八国联军洗劫过的伊拉克战后现场。
房间不大,但堆满了各种东西。
地上,桌上,椅子上,到处都是纠缠在一起的电线,散落的胶片盒,空了的啤酒瓶,以及堆成小山的烟头和泡面桶。
墙角甚至还孤零零的立着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袜子。
唯一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大件,就是那台落满了灰尘的剪辑机。
它像一座沉默的丰碑,矗立在这片废墟之上。
许乘风站在门口,半天没敢下脚。
他严重怀疑,这里面是不是还藏着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
他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搞艺术的大多都英年早逝了。
就这生存环境,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他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跨了进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进行一次障碍排雷。
“剧本……剧本……”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开始在这片垃圾场里寻宝。
他先是看向那张唯一的桌子。
桌子上,一摞摞不知名的书籍和文件歪歪斜斜的堆着,旁边是一个塞满了烟头的巨大玻璃烟灰缸。
他捏着鼻子,翻了翻那些文件。
有分镜手稿,有演员资料,还有几张写满了鬼画符的草稿纸。
就是没有剧本。
他又弯下腰,去看桌子底下。
几个空了的二锅头酒瓶,和一个破了洞的篮球。
他站起身,目光扫向房间的角落。
在一个堆满了废旧报纸的纸箱里,他似乎看到了一抹白色。
他走过去,踢开脚边的几个易拉罐,蹲下身。
他伸手,从那堆报纸里,抽出了一叠A4纸。
纸张的页脚已经有些卷曲和泛黄,上面用一个黑色的夹子夹着。
封面上,是几个歪歪扭扭的打印字。
《疯狂的石头》
剧本。
许乘风看着这几个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总算是给刨出来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也顾不上看内容,拿着剧本就准备离开这个生化武器试验场。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这间“狗窝”。
他决定了。
等宁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和邢爱娜把这儿给打扫干净。
不然,就把他关在这里面,让他跟这些泡面桶作伴。
许乘风拿着那叠还有些温热的剧本,走出了小屋。
阳光照在身上,他眯了眯眼。
他没再回屋补觉。
他直接走出了栖息地的大门。
看来,今天这趟北影,得他这个制片人亲自跑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