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里的宜修,早已分不清颊边是汗还是泪。攥着锦被的指节泛白如瓷,指缝间竟沁出细密的血珠,那是生生掐进掌心的痕迹。
生弘晖时虽也痛彻心扉,却从未有过这般撕裂感。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五脏六腑仿佛被钝刀反复搅动,稍一动弹,便疼得眼前发黑。
“慢些喝口参汤。”佟佳贵妃执银勺舀起参汤,先以唇试了温度,才轻轻递到她唇边。参味浓得发苦,呛得她剧烈咳嗽,胸腔震得发疼,却也借着这股劲,勉强聚拢了些涣散的神智。
帐顶的缠枝莲纹在昏沉中模糊成一团,她忽然想起弘晖出门前拽着她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额娘,我让小厨房留了蜜枣粽子。”那软糯的声线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剧痛织成的网。
“为了弘晖……”她喃喃自语,牙关猛地咬紧。稳婆“再加把劲”的口令刚落,她便攒起全身力气,指腹深深抠进锦被的暗纹里。
窗外的天色渐渐沉了。回廊上的宫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映着康熙凝肃的侧脸,紫檀佛珠在他指间转得飞快,珠串碰撞的轻响,成了这凝滞空气中唯一的节奏。
三阿哥的两个闺女已被乳母抱去偏殿安歇,大阿哥的弘昱也在襁褓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唯有正屋的门依旧紧闭,里面的痛呼声时断时续,像一根绷紧的弦,在所有人的心尖上反复拉扯。
“已是三个时辰了。”康熙捻珠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扇门板上,“让太医再去看看。”
太医刚至门边,便被佟嬷嬷拦住:“贵妃说,产房忌讳外男,皇上与郡王放心,四福晋虽耗力,胎气却稳。”
胤禛立在廊下,指尖在身侧攥得发白。他看见皇阿玛望着正屋的眼神——那里面有期待,有焦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厚望”。三哥家的双生女虽得宠,终究离钦天监“龙凤呈祥”的预言差了些;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暗暗落在宜修身上。
“啊——!”
正屋里的痛呼声陡然拔高,凄厉得像被生生扯断的丝绸。胤禛猛地冲上前,手掌距门板仅寸许,却又硬生生顿住。他听见佟佳贵妃带着急的声音穿透门板:“宜修!看见头发了!千万别松劲!”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宫灯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拖得老长,康熙的佛珠转得更快了,胤禔与胤祉分立两侧,三人身影被灯光拓在墙上,像三尊沉默的石像。谁都明白,这哪里是生产,分明是闯鬼门关。
终于,一道细嫩却清亮的啼哭刺破寂静——像一道光,猛地撞开了紧绷的空气。
“恭喜皇上!恭喜郡王!四福晋诞下小阿哥!”佟嬷嬷掀帘而出时,声音都带着颤。
胤禛的心刚落半寸,抬眼便见康熙眼底的光更亮了。他忽然有些慌——这期待太沉,若有半分差池,便是加倍的失望。
正屋里的宜修刚被喂了口参汤,舌尖的苦还未散尽,就听见佟佳贵妃在耳边说:“再加把劲!这一个落地,你便是大清独一份的福气了!”
她不懂什么“独一份”,只知道疼。第一个孩子降生时,她像被生生劈开;此刻腹中的坠痛仍在翻涌,痛感早已麻木,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可弘晖的声线又在耳边响起,她便咬着牙,跟着稳婆的口令,一次又一次攒起力气。
“使劲!已到产门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撑不住时,下体突然一松,第二道啼哭紧随而至,比第一个更细嫩,却同样中气十足。
宜修刚想喘口气,小腹却骤然传来钻心的痛,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肌理往下坠。她猛地攥住佟佳贵妃的手,指节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安布……疼……”
佟佳贵妃脸色骤白,急忙询问:“嬷嬷!这是怎么了?”
接生嬷嬷刚将第二个孩子裹进襁褓,闻言连忙上前按揉她的小腹,指尖刚触到肌理,便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贵妃娘娘!是……是还有一个!这胎里竟藏了三个!”
这话如惊雷落地,满室瞬间死寂。
宜修的意识已在剧痛中浮沉,眼皮重得像黏了铅。可“三个”两个字撞进耳中时,她忽然想起康熙对“祥瑞”的期盼,想起弘晖……她不能停。
“我……生……”宜修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却带着一股狠劲。
“对!就是这个劲!”接生嬷嬷连忙调整她的姿势,“小的头小,好生!再加把劲!”
宜修跟着口令,一点一点攒力。浑身的骨头像被拆开又强行拼合,痛得她浑身发颤,可指尖却死死攥着锦被——她要活着,要亲眼看见三个孩子的模样,要让弘晖有三个同胞手足。
天快亮时,第三道啼哭终于响起。这声啼哭最细嫩,却像一道晨光,瞬间驱散了满室的疲惫与焦灼。
佟佳贵妃抱着第三个襁褓出来时,鬓边的珠花早已震落,发髻也散乱不堪,可脸上的笑意比初升的朝阳还要亮:“皇上!郡王!四福晋诞下三胞胎!母子均安!”
《清朝会典》有载:“凡一胎诞三子及以上者,视为祥兆。”禾生九穗兆五谷丰登,一胎多子兆人丁兴旺——这是天意,更是盛世的吉兆。
宜修最后一丝力气随着这声啼哭耗尽,眼前一黑便彻底晕了过去。
没听见接生嬷嬷的欢呼,没看见佟佳贵妃眼中的泪光,更不知道自己刚创下了大清皇室的先例。
康熙接过最瘦小的那个襁褓时,指尖微微发颤。红绸裹着的小身子轻得像团棉絮,可那孩子竟缓缓睁开眼,眼珠黑得像浸在晨露里的墨玉,直勾勾地望着他。
“好小子。”康熙的声音突然软了,指腹轻轻蹭过襁褓边缘,“这股韧劲,随你阿玛。”
他转向胤禛,目光扫过三个襁褓,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这大的叫弘昭,昭为明,盼他坦坦荡荡;老二叫弘晗,晗为晨,愿他向阳而生;最小的叫弘昕,昕为晨光——再弱的光,也能照亮前路。”
胤禛抱着弘昕,对着康熙深深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宫妃们的道贺声适时响起,定嫔捧着荷花笑道:“钦天监早言今年有祥瑞,果然应在皇家!”
敏妃亦附和:“皇上选儿媳的眼光,才是真正的慧眼。”
康熙被说得心头发暖,当即下旨:“贵妃、惠妃、荣妃留西苑照料,待三位福晋出月再归。洗三、满月宴皆在宫中办,要让天下人都知这桩喜事。”
太子胤礽恰在此时赶来。他看着兄弟们围着襁褓说笑,脸上挤出笑意,心里却像压着块冰。
昨夜索额图的人还在宫外递信,让他为叔姥爷求情,可此刻望着襁褓中那双清亮的眼,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原来帝王家的欢喜,总要裹着一层身不由己的体面。
“太子来瞧瞧。”康熙招手让他近前,“这孩子虽小,却有股劲。”
胤礽弯腰时,弘昕恰好攥了攥小拳头。那细微的动作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心中的坚冰。他喉结滚了滚,终是笑着说:“恭喜皇阿玛,贺喜皇阿玛。”
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陌生——原来真心的欢喜,在帝王家竟如此难得。
当日午后,内务府的赏赐便如流水般涌入西苑。长白山的老参、江南的云锦、上等的乳母……堆了半间偏殿。康熙还特意叮嘱太医:“每日煎参汤给四福晋,务必让她养好身子。”
史官在当日的史册上郑重落笔:
“康熙四十二年端午,大福晋诞嫡子弘昱,三福晋诞双生女思泰、念佟;次日,四福晋诞三子弘昭、弘晗、弘昕。帝大喜,颁诏大赦,赐银米于京中贫户,天下咸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