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传来法海三人的脚步声时,康熙正摩挲着温宪幼时送他的荷包。那荷包上绣着歪歪扭扭的龙纹,是十岁的温宪亲手绣的,他一直带在身上。
“皇上……”法海的声音带着哭腔,跪在地上的膝盖磕得金砖砰砰响,“公主她……胎死腹中,如今连自身都难保,求皇上定夺!”
康熙手里的荷包“啪”地掉在地上。他看着法海呈上的脉案,那“气血两虚,死胎难下”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前发黑。梁九功忙上前扶他,却被一把甩开:“传旨!让杨太医、章太医立刻去公主府,就算拼了性命,也得保住温宪!”
“嗻!”李德全刚要退下,又被康熙叫住,“捂住消息!不许让太后知道,宫里若有半个字传出去,你就提头来见!”
乾清宫里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冰。梁九功缩在角落,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只瞧见皇上背对着众人站在龙椅旁,明黄的袍角垂在地上,像一朵枯萎的菊花。
康熙拿起隆科多呈上的供词,墨迹未干的纸页上,乌雅氏的字迹刺得他眼睛生疼。
“查凭实据了,”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们说说,是谁害了朕的女儿与外孙?”
法海和佟国维低着头,佟国维的佛珠散了一地,却顾不上捡。隆科多更是把脑袋埋进胸口,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这还用说?”鄂伦岱不知何时又溜了回来,靠在殿柱上剔牙,“公主自己拎不清是真,可最毒的还是她那生母和嬷嬷!联手哄着公主用身子铺路,不是黑心是什么?”
提高声音,眼含戏谑看向康熙,“皇上,当初您为啥非要扶乌雅氏上位?这不是打大姐姐的脸吗?”
康熙的脸“腾”地红了,不是羞的,是恨的。他想起当年乌雅氏跪在地上,怯生生说“只求侍奉皇上左右”的模样,只觉得恶心:竟都是装出来的!
“更可气的是,”鄂伦岱没瞧见康熙铁青的脸,继续说道,“为了皇家脸面,您还不能罚她,说不定还得给她晋位分,给十四指门好亲事。不然宗室得骂您刻薄,百姓得说您色令智昏——想想舒妃那回,您名声还没缓过来呢!”
这话像一把钝刀,慢悠悠割着康熙的心。舒妃年中因“善妒”被降位,外头骂“凉薄”的话就没断过。
如今温宪出事,若处置乌雅氏,只会更坐实“苛待妃嫔”的名声。
康熙猛地一拳砸在龙案上,奏折散落一地,望着殿外沉沉的天这万里江山,竟容不下他一个想护着女儿的父亲。
梁九功偷偷抬眼,瞧见皇上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闪了闪,那背影佝偻着,好似一瞬间老了十岁。
乌雅氏,真该死,又不得不让她活着。
长乐苑的长亭下,青石板被秋雨打湿,泛着幽幽的光。
宜修半倚在铺着软垫的美人靠上,手边的汝窑茶盏里,碧螺春的嫩芽正缓缓舒展。廊柱旁的鎏金香炉里,龙涎香与桂花香缠在一起,顺着雨丝飘向花圃。
墨菊、白菊、紫菊正开得热闹,花瓣上的雨珠滚落,透着柔弱的美态。
滴答、滴答——
秋雨敲在亭顶的琉璃瓦上,节奏慢悠悠的。宜修捻起颗蜜饯丢进嘴里,荔枝的甜混着桂花香,让这微凉的秋意都柔和了几分。
李嬷嬷踩着水洼进来时,手里捏着张卷成细条的信纸,脸色比檐角的乌云还沉。她凑到宜修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主子,宫里来的信,五公主那边事发了……可乌雅氏倒复了嫔位,封号改成‘谨’。”
宜修含着蜜饯的嘴顿了顿,眉头轻轻蹙起:“哦?那谨嫔,回永和宫了?”
“没有,”李嬷嬷摇头,眼角眉梢反倒松快了些,“皇上又把她迁回碎玉轩了,但这回没让人伺候。”
“竹息也没跟着?”宜修笑出声,指尖在茶盏沿划了个圈,“碎玉轩,还真是个好名字。”
抬眼看向雨幕,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狡黠,“不用管她,让敏妃、布嫔她们去料理。宫里的钉子都沉下来,不要冒头。”
秋雨落在湖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宜修心里跟明镜似的——帝王心术,从来是爱时恨不得捧上天,恨时偏要留着一口气。
乌雅氏教唆温宪的事,康熙怎会不知?这时给她复了位,这不是恩宠,是羞辱。
一个“谨”字,提醒她谨言慎行,更是告诉所有人:这女人活着,不过是朕眼里的一根刺。
呷了口茶,碧螺春的清苦漫开来:“皇阿玛留着她,是让她日日碍眼呢。她多活一日,皇阿玛就多厌烦一日,十四……早晚得被这亲额娘连累。”
说着,又转了话头,手指敲了敲桌面:“先前爷联合太子、直郡王清理舒妃留下的摆夷女,如何了?”
“是,只剩些散落在外的,掀不起风浪了。”
“那甄大人养的外室呢?”宜修的语气轻描淡写,似是在说件寻常事。
李嬷嬷想了想回道:“还在,甄大人护得紧,咱们的人至今没见过正脸。”
“给赵御史递个信,”宜修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让他多参几个德行有亏的文官。再让咱们的人盯紧甄大人那位外室。本福晋倒想瞧瞧,这位摆夷女子能笼络这位甄大人多久?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秋雨密了些,打在菊花瓣上噼啪作响,目光瞥向雨打得低垂的花瓣,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甄嬛……这一世,要从根上毁了她。
“等着吧,”宜修轻声道,像是在对自己说,“只要他敢让庶女做婢女,就送他一家去宁古塔转转!”
看向李嬷嬷,宜修望向远处的宫墙,“跟二舅舅通个气,让他过两日把端静公主的事儿,悄悄传遍紫禁城。”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公主远嫁的苦。”
李嬷嬷点头退下后,宜修重新靠回美人靠上。雨还在下,桂花香混着菊香,缠缠绵绵的。府里两位大格格的周岁宴在即,齐月宾日日盯着呼伦院,甘佳?元惠带着李静言进宫——府里比以往清净多了。
只是这清静,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
宜修悠哉悠哉再次拿起茶盏,望着里面晃动的茶影,轻声道:“该来的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