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的晨露还凝在毓庆宫的琉璃瓦上，桂花香顺着红墙根漫过来，缠上宜修的旗装下摆。
宜修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里面是嘉珏、淑媛的周岁宴请柬，步子迈得慢悠悠的。
“二嫂，”宜修进殿时，太子妃正逗着怀里的明德，她忙屈膝行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恕弟媳来迟了。府里的柬帖先给近支的嫂子们送了，想着您这儿稳妥，第二天才敢登门，可别见怪。”
太子妃笑着摆手，“你呀，偏生这么多讲究。”
太子妃拉过宜修的手，指尖触到对方腕上的翡翠镯子，冰凉温润，“庶女的周岁宴都办得这般上心，难怪皇玛嬷常说你是个妥帖人。既是好主母，又是好嫡母，这份能耐，我都佩服。”
宜修垂眸笑了，眼尾的细纹在晨光里柔和了几分：“二嫂取笑了。我也是从庶女过来的，晓得那日子的难处。府里那几位妾室还算安分，爷又不在京，我若不仔细些，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说着，轻轻摩挲着请柬上的缠枝纹，语气里带了点自嘲，“何况，多办些喜事，也能冲一冲近来的晦气。”
太子妃没接话，只打量着宜修，眸中闪过数道不忍。
“说来，咱们做女人的，”宜修似是感慨，望着窗外飘落的桂花瓣，“也就闺阁里能得爹娘护着，过几天轻松日子。出了阁，每一步都跟踩在刀尖上似的。”
太子妃长叹一口气，低声道：“有时真觉得，王侯将相的女儿，还不如平民百姓家的自在。他们不用在家族、丈夫、儿女之间熬心费神。就说那些公主，看似金尊玉贵，实则……唉！”
宜修脸上的笑容淡了，像是被这话烫了似的：“二嫂，您也听说五妹妹的事了？”
太子妃嗤笑一声，拿起茶盏抿了口：“这宫里还有什么瞒得住的。说起来，她比前头多少公主都幸运，偏生不知足，一门心思听谨嫔的话，才有今日的下场。”
宜修的眼睫颤了颤，示意她继续。
“荣妃、布嫔她们没少念叨，”太子妃瞟了眼四周，见只有心腹嬷嬷在，才接着道，“说谨嫔这么做，不光害了五公主，连带着其他远嫁的公主都被人戳脊梁。敏妃、袁贵人更气，说以后她们的女儿，怕是再没机会留在京城了。也就通嫔松了口气，好歹六公主的婚事定了。”
宜修握住太子妃的手，指尖带着点凉意：“二嫂也别太忧心，明德还小，等她长大，这些事早就烟消云散了。”
“四弟妹你不懂，”太子妃抽回手，语气里满是疲惫，“民间姑娘名声坏了，还影响族里姐妹呢，何况是皇家？温宪破例留在京城，是多大的恩典，她偏要作践。现在倒好，文官勋贵们肯定会说，留在京城也不过如此，还不如远嫁蒙古为社稷出力。皇上为了江山，女儿孙女留不留身边，又算得了什么？”
宜修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这……五妹妹岂不是害了所有未出嫁的格格公主？”
太子妃苦笑一声，没了先前的沉稳：“谁说不是呢。”
“不过二嫂也别太灰心，”宜修话锋一转，语气轻快了些，“女子出嫁后过得好不好，除了靠娘家兄弟，终究还是看自己心性。您瞧纯禧、荣宪、恪靖三位公主，跟端静公主一样远嫁，日子却比端静好得多。”
太子妃点头，想起这几位公主的境况：纯禧与驸马相敬如宾，荣宪把部落实权握在手里，恪靖更是让驸马服服帖帖。反观端静……她叹了口气：“你说的是。只是这世道，咱们女人总归难些。”
二人聊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慈宁宫，慈宁宫檐下的风铃被秋风拂得轻响，衬得殿内的寂静愈发沉。
太子妃刚跨进门槛，目光就撞在布嫔鬓角，簇新添的白发，像落了片霜，刺得她心口一缩。按规矩福身行礼时，怀抱明德的手臂不自觉收紧。
明德似有察觉，哼唧了两声，太子妃忙低头轻拍，眼帘垂得更低，脑子里全是方才宜修的话：端静公主在喀喇沁的日子，怕就是明德将来的模样？
宜修瞧着太子妃微颤的肩，知道火候够了，转头便朝三福晋扬了扬眉。三福晋正逗着怀里的弘春，见宜修看过来，忙把孩子递给奶嬷嬷，凑过来压低声音：“刚从荣妃宫里出来，你给的那方子真神！弘春这小胳膊小腿，壮得跟小牛犊似的。”
三福晋点了点鬓角的珠花，笑得狡黠：“前儿荣妃又想给老三塞人，我就说‘弘春认生，离不得我’，你猜怎么着？她倒比我还急，说‘可别吓着孩子，先缓着’。现在啊，她见了我就躲，生怕我提‘带弘春回府’的话头！”
宜修被逗得轻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张嘴，早晚得把荣妃惹急了。到时候她拿我是问，我可饶不了你。”话锋一转，又问，“思泰和念佟呢？这俩小丫头片子，没闹你吧？”
三福晋一听女儿，眼睛亮得像淬了光，声音都软了三分：“我的女儿能差？才四个多月，就把她们阿玛迷得没魂了。”
压低声音，语气里又嫌弃又得意：“你都不敢信，他一个大男人，居然捏着嗓子哄孩子‘睡觉觉’！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我头回听见，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真……真够诡异的！”
宜修捂着嘴憋笑，指节抵着唇角才没出声，半晌才叹道：“你啊，就偷着乐吧。女儿承欢膝下的日子能有几年？闺阁里纵着些又何妨，好歹能痛快几年。”
三福晋脸上的笑淡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绣纹，声音沉了些：“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俩丫头，我不打算让她们学那些劳什子规矩——学了又怎样？还不是要嫁去别人家看脸色？”
这话里的火气，一半是护女心切，一半是被近来的风言风语逼的。
五公主折腾得满京城都在说“公主留京也不安分”，三公主在喀喇沁受的委屈更是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想到自家女儿将来可能远嫁，被额驸轻贱，心口就像堵了块石头。
宜修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温刚好，暖得喉咙舒服：“三嫂说得是。不过啊，五妹妹的事儿也给咱们提了个醒——身边的奴才得盯紧了。别说是奶嬷嬷，就是亲娘，要是存了坏心，照样能把孩子坑了。”
三福晋连连点头，想起端静公主身边那些只会劝“忍”的嬷嬷，气不打一处来：“可不是！回头我就把思泰和念佟身边的嬷嬷全换了，只留我信得过的人。”
“还有，”宜修放下茶盏，目光扫过殿内抱着孩子的妃嫔，声音不高不低，却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马术骑射这些，也该让孩子们学学。你瞧四妹，不就是凭着一身功夫，才能在蒙古站稳脚跟？咱们不指望女儿去沙场，可至少得有自保的本事，总好过被人拿捏。”
敏妃正逗着十公主，闻言指尖一顿；袁贵人搂着十三岁的九公主，刚满眉头轻轻蹙起；太子妃低头看着明德，手指在女儿手背上轻轻划着。
三福晋眼睛一亮，拽着宜修的胳膊，宜修被她拽得笑了，拍开她的手。
“夫妻之间，本就是东风压西风。咱们做娘的，总不能教女儿忍气吞声？你看八弟妹，在外人眼里够骄纵了，可八弟就是疼她，哪怕背着‘夫纲不振’的名声也认了。这本事，倒值得学学。”
三福晋咂摸出点味儿来，点头如捣蒜：“可不是！与其教女儿‘贤惠’，不如教她怎么让额驸把心放在她身上。”
太子妃在旁听着，怀里的明德又哼唧了一声，抬头看向布嫔，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愈发显眼。
宜修适时朝布嫔递了个眼色，那眼神里藏着安抚：放心，端静的事，快了。
布嫔身子微顿，悄悄朝她点了点头，眼底的焦虑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