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孩子的阿玛,他没了,你伤心、迁怒温宪,都是人之常情。” 宜修看着舜安颜泛红的眼,语气不软不硬,“可你别忘了,你还是额驸,是她的丈夫。悲伤能有,躲懒却不成。温宪要是垮了,谁来替那没出世的孩子讨公道?”
这话刺破了舜安颜的颓唐,猛地抬头,眼里还噙着泪,却多了点活气。
宜修又补了句,声音压得更低:“皇阿玛疼温宪,这是众人皆知的。可真要是松了口,让谨嫔那起子人借着‘安抚’的由头掺和进来,你那孩儿…… 岂不是白丢了性命?”
“不!” 舜安颜的怒吼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青筋在额角突突直跳,“我的孩子不能白死!那起子黑心肝的,休想好过!”
见他眼里燃起火,宜修暗暗点头,转头吩咐人取来温宪诊出喜脉那日穿的月白宫装,领口绣着的缠枝莲,针脚里还藏着当时的欢喜。
推开正院的门,宜修就觉出不对劲。大清早的,屋里竟拉着三层厚帘,黑得像口深井,连风都懒得钻进去。
温宪坐在床沿,怀里抱着个空荡荡的摇篮,手指捏着拨浪鼓轻轻晃,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呢喃,活像个没了魂的木偶。
宜修走上前,一把抽走那拨浪鼓,在温宪扑过来之前,反手就是两巴掌。
“啪!啪!”
脆响在死寂的屋里炸开。温宪捂着脸傻在当地,眼里的茫然比痛苦更扎眼。
“现在想起疼孩子了?” 宜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挂着冷笑,“当初他在你肚子里时,你但凡多在乎他一分,少替你那好额娘、好弟弟算计一分,何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你……” 温宪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嘶哑得不成样子。她想骂,想闹,可胸口的疼堵得她发不出声,只能死死攥着拳头。
宜修的话如冰锥,一下下往她心上扎:“真有半分母性,就该替他寻块干净地儿安息。可你呢?缩在这黑屋里装死,忒虚伪了!”
“你可知夭折的孩儿入不得祖坟,要被人视作不孝不祥,背后戳一辈子脊梁骨!”
“投你腹中一场,没睁眼看看这世道,死后连块碑、一炷香都讨不到。”
“搞不好,还得在血池地狱里受煎熬 —— 温宪,你这孩儿,真是可怜见的!”
说到最后,宜修的声音也带了点颤。上一世弘晖没了,她连哭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对着柔则的肚子笑,笑着笑着,人就疯魔了。
这辈子看着弘晖蹦蹦跳跳的模样,午夜梦回想起那些没能出世的孩子,也不是不后悔,可后悔有什么用?深宅大院里,手不狠,站不稳。
温宪终于崩溃了,“哇” 地一声哭出来,瘫在地上捶着青砖嚎啕。
宜修摆摆手,让侍女端来白粥,自己则坐在一旁磨墨。
哭出来就好,哭透了,才能醒。
等温宪哭得没了力气,宜修才扶起她,替她梳发更衣,那身月白旗袍穿在身上,竟比往日显瘦了许多。
“真心疼他,就送他走得体面些。” 宜修把木梳递给她,“他是笑着来的,你们也该笑着送他走,别让他带着怨气化灰。”
温宪捧着粥碗,眼泪一滴滴砸进碗里,哽咽着问:“他…… 会恨我吗?”
“孩子最是敏感,你待他好,他自然记着。” 宜修替她系好盘扣,“恨的前提是爱,你若真疼他,就该让害他的人付出代价。”
温宪的眼睛亮了,那是一种从绝望里淬出来的狠:“四嫂说得是。我以前傻,总想着顾全这个、周全那个,结果呢?连自己的孩儿都保不住!” 她猛地攥紧拳,“我恨!恨我自己蠢,更恨那个生我的!”
宜修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想明白了就好。”
“四哥以前问我,有没有听过额娘唱儿歌。” 温宪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异样的光,“我那时不懂,现在懂了。四嫂,教我唱首儿歌吧,我要唱给我的孩儿听,让他走得安心。”
宜修一怔,随即笑了。乌雅家的女儿,果然骨子里都带着股狠劲。她清了清嗓子,轻轻唱起来:
“阿妈阿妈月光光,
阿儿阿儿在梦乡。
东照流水西照河,
莫惊梦中小儿郎……”
歌声在屋里飘着,温宪跟着轻轻哼,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檐下的舜安颜听见了,背过身去,悄悄把袖子哭湿了大半。
温宪公主府的后园里,新栽的李子树还带着移栽的蔫气。温宪抱着个黑檀木盒子,指尖抚过盒面的缠枝纹,那里面盛着她未出世的孩儿。舜安颜站在一旁,手里攥着把小银锄,指节泛白。
“唱吧。” 宜修站在不远处,看着天边的流云。
温宪张了张嘴,那首刚学会的儿歌磕磕绊绊地飘出来:“阿妈阿妈月光光……” 唱到 “莫惊梦中小儿郎” 时,声音哽咽得像被风掐住。舜安颜弯腰,将盒子埋在树根下,又亲手将一枚饱满的李子放进去 —— 那是宜修教的,说若来年树活了,便是孩儿原谅了她。
“我会等。” 温宪抚摸着湿润的泥土,眼里有了点活气,“等他回来。”
背过人去,舜安颜对着宜修 “咚” 地跪下,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四嫂的恩情,舜安颜没齿难忘。日后但凡用得上我的地方,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他出身佟佳氏,自小见惯了权衡算计,第一次觉得,权贵之家竟真有肯为旁人真心筹谋的人。
宜修扶起他,掸了掸他袍角的土:“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见外了。好好照看温宪,比什么都强。” 她看着舜安颜眼里的恳切,想起上一世的胤禛——舜安颜这份担当,倒比那凉薄的狗男人强多了。
慈宁宫的暖阁里,太后正捻着佛珠。宜修坐在一旁,声音软得像棉花:“温宪今儿肯喝两碗粥了,还说要亲手给那孩子绣个小肚兜,烧了送过去。”
太后的佛珠顿了顿:“这才像话。”
“只是……” 宜修话锋一转,眼圈红了,“一提起谨嫔娘娘,她就抖得像筛糠,哭着说‘我的儿’。”
佛珠 “啪” 地掉在案上。太后猛地拍了下桌子,银簪子都晃歪了:“那个黑心肝的!若不是她撺掇,我的温宪怎会遭这份罪!” 指着门外,对嬷嬷厉声道,“传我的话,往后谁也不许在慈宁宫提‘乌雅氏’三个字!还有十四阿哥,也不必进来请安了,在外面磕个头就行!”
宜修垂眸喝茶,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笑。她太懂太后的秤了,胤祺和温宪是心头肉,却重不过太子的储位;满蒙和睦是根基,谁也不能动。
可若只是罚个不相干的人,老太太是乐意做这个 “慈” 的。
果然,午后就传来消息:十四阿哥胤禵被从西巡名单里划掉了。
康熙的朱批很简单:“着留京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