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门被铁链锁的第五日,乌雅氏已经啃不动院里的月季了。
花瓣带着刺,刮得喉咙生疼,可腹中的饥饿像只手,逼着她往嘴里塞。
竹息跪在一旁,眼泪淌得比话多:“主子,咱们认了……”
“认?” 乌雅氏笑了,笑声像破锣,“我认了,十四怎么办?我那苦命的儿子……”
乌雅氏猛地扑到门边,抓住铁栏杆使劲晃,“皇上!臣妾知错了!求您看在十四的份上,给口饭吃啊!”
门外静悄悄的,只有风卷着落叶滚过。
这都是宜修的手笔,给敏妃、静妃递了话,只说 “温宪的孩子不能白没”。
敏妃本就恨乌雅氏冷待十三,当即带着静妃、荣妃堵住了碎玉轩的门。
贵妃和惠妃装看不见,太子妃更是 “贴心” 地吩咐内务府:“按规矩来。”
这规矩,便是断了供奉。
直到梁九功传了康熙的话:“留口气。” 碎玉轩才得以每日见点米星。可送来的饭,不是馊的就是夹着沙子,茶水温吞得像洗澡水。
内务府还格外 “尽心”,日日换新盆栽,茉莉、栀子、兰草…… 一盆盆鲜亮的,摆在乌雅氏眼前。
荣妃和宜妃在阿哥所散步时,总 “不经意” 地提起:“听说碎玉轩的花草都快被啃光了?”“可不是,连头发都白了大半,哪还有半分宫妃的样子。”
这话句句都钻进胤禵耳朵里。他想去求情,可养母敏妃总笑着打岔:“老十四,这是你额娘的劫数,得自己渡。”
风,总往得势人那边吹。十三阿哥胤祥近来受重用,也一直被胤禛照顾的不错一起去了江南查案。
婚事定了兆佳氏,宜修早替他算过,兆佳家有功名却不显赫,女儿性子温顺又不失主见,既不会惹来“外戚专权”的猜忌,又能替他打理好后院。
康熙瞧了画像,只赞了句“妥帖”,这两个字,比多少赏赐都金贵。
反观十四阿哥胤禵,倒像是被这秋风刮落的叶子。从前在阿哥所里,他的笔墨是最上等的徽墨,点心是江南新贡的松子糕,连养的鸽子都是带玉坠的。如今敏妃虽还叫他回永和宫吃饭,桌上摆的却总是十三爱吃的桂花糖藕,给他做的月白褂子,针脚粗得能塞进手指头。
“额娘,这茶太淡了。”胤禵忍不住嘟囔。
敏妃正替他缝补袖口,闻言抬头笑了笑,眼神却冷:“老十四,宫里的茶都这样。你四哥当年在永和宫,喝的是更次的。”
这话扎得胤禵半天说不出话。他去求康熙,想讨个差事,康熙却翻着奏折道:“安心读书,你的性子不定,还得磨练磨练。”
送来的饭菜,不是十三爱吃的甜腻点心,就是他最嫌的青菜豆腐。
想改件衣服,内务府说 “按例需交银子”,胤禵哪来的银子?乌雅氏的娘家早被抄了,他如今活得比当年的胤禛还憋屈。
胤禵这才懂了,所谓“老儿子的偏爱”,原是镜花水月。在皇阿玛眼里,他和那个被额娘嫌弃的四哥,并无不同,都是棋盘上的子,有用时捧在手心,无用时便弃在一旁。
十八阿哥胤祄刚会走路,康熙就抱着他看奏折,那笑声传到阿哥所,胤禵握着笔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雍郡王府的海棠开得正好,宜修坐在廊下翻账本。剪秋进来回话:“碎玉轩今儿送了碗糙米,乌雅氏吃了两口就吐了,说是有虫子。”
“让她吐。” 宜修漫不经心地划掉一笔开销,“吐干净了,才晓得什么是疼。”
她要的从不是乌雅氏的命,是她的 “活着”。一个活着却受尽屈辱的母亲,才是钉在十四阿哥心头最疼的刺。让他看着,让他记着,是谁害了他额娘,是谁让他从云端跌进泥里。
“对了,” 宜修忽然想起什么,“让人给舜安颜送两匹好料子,就说…… 温宪身子弱,该做几件暖些的衣裳了。”
碎玉轩的窗纸破了个洞,冷风灌进来,卷着地上的枯叶打旋。乌雅氏蜷缩在榻上,颧骨凸得像两块石头,曾经描得精致的眉,如今淡得只剩个影子。竹息端来半碗糙米,她扑过去抢,指甲刮过瓷碗,发出刺耳的响。
“主子,慢点……”竹息哭着劝。
乌雅氏却像没听见,把糙米往嘴里塞,沙子硌得牙床生疼,她也顾不上,她不能死。
前几日写遗书时,她一笔一划骂胤禛“白眼狼”,骂宜修“毒妇”,想着死后让这对夫妻背上“逼死生母”的罪名,可敏妃那夜的话,还像毒蛇似的缠在她心上。
那夜月光惨白,敏妃踏着满地碎银进来,拿起遗书,看都没看就撕了,纸碎片飘在乌雅氏脸上。“你以为死了就能解脱?”敏妃笑得轻,眼里却淬着冰,“你死了,十四怎么办?皇上只会说他克母,这辈子都别想抬头。”
乌雅氏当时气得发抖,想骂她“伺候儿媳的走狗”,可身子虚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别瞪我。”敏妃蹲下来,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道,“是我在皇上面前说你偏心,不配养四阿哥;是我把舒妃拉下来,断了你在后宫的臂助;是我让内务府苛待十四,让他活得连当年的四阿哥都不如……”
每说一句,乌雅氏的心就沉一分。原来从一开始,宜修就布好了局,她那些算计,那些挣扎,在人家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把戏。
“你得活着。”敏妃起身时,拂了拂衣袖,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你活着,十四还能当个‘孝子’;你死了,他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这话成了套在乌雅氏脖子上的绳,勒得她喘不过气,却又不敢挣。
如今她见了竹息手里的窝头,都会像饿狗似的扑上去——她得活着,哪怕活得像条狗,也得替十四守住最后一口气。
荣妃在御花园碰到胤禵,他正对着一池残荷发呆。身上的青布袍洗得发白,领口还歪着,哪有半分从前的骄矜。
“老十四,天凉了,该加件衣裳。”荣妃递过块桂花糕。
胤禵接过来,手抖得厉害,刚咬一口就掉了渣,这味道,像极了当年胤禛在永和宫吃的粗点心。
小时候,额娘总把最好的糖给他,说“十四是老儿子,该受宠”。
那时他瞧不上胤禛,觉得这个哥哥阴沉寡言,连额娘的笑脸都讨不到。
可如今他才明白,胤禛当年受的冷遇,原是替他尝了这宫里的苦。
碎玉轩里,乌雅氏终于抢到了半块窝头,正狼吞虎咽时,窗外传来内务府太监的笑骂:“十三阿哥又得赏了,听说皇上要给他建王府呢!”
她猛地呛住,窝头渣卡在喉咙里,咳得眼泪直流。竹息拍着她的背,哭道:“主子,咱不想了……”
乌雅氏却望着破洞外的天,笑得比哭还难看——她争了一辈子,偏了一辈子,最后却让那个她最瞧不上的儿子,活成了她想要的样子。
她和她疼到骨子里的老十四,倒像两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连啄食都得看旁人脸色。
宫墙太高,恩怨太深。当年她欠胤禛的,如今都一一讨到了胤禵身上,连本带利,一分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