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终于安静下来,七福晋望着八福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八福晋却烦躁地摆摆手:“别谢我,我不是帮你,是看不惯有人坏了皇家规矩。”
说罢转身往外走,披风扫过门口的铜盆,溅起的水花在冰地上凝成了霜。
回程时,宜修细细说了自己曾听过的闲话,到了八贝勒府门口,八福晋沉着脸地点头,便带着下人回府了。
忙活了一天,八福晋一进屋,就把脚上的金绣鞋踢掉,半歪在铺着墨狐褥的榻上,让丫鬟捏着小腿,帕子被她攥得皱成一团。
听见静雾的脚步声,她眼皮都没抬,语气里还带着中午跟宜修斗嘴的火气:“嬷嬷别绕弯子,中午拦着我,到底是为什么?”
炭火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映得她脸上的红晕明明灭灭。
“四福晋一句‘安亲王与杭氏有龃龉’,就把格格你急成这样?”静雾端过一碗参汤,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可她一个乌拉那拉氏的庶女,哪会晓得三十年前的事?”
“可她偏说中了!”八福晋猛地坐起来,捏脚的丫鬟被她带得一个趔趄,她却浑然不觉,一把抓住静雾的手腕,“郭罗玛法真是病逝的?我越想越不对。他身经百战,当年在战场上中过箭都挺过来了,一场风寒就没了?”
静雾被她晃得手腕生疼,却只是叹了口气,抽回手摩挲着袖口磨白的补丁,那是当年安亲王赏的料子,边角都磨出了毛边。
“老简亲王的嫡福晋,是太后的亲姐姐,”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炭火盆里的火星听去,“你见过端敏公主的脾气吧?那是嫡出的金枝玉叶,当年在简亲王府,谁不捧着?”
八福晋皱眉:“这我知道,可跟郭罗玛法有什么关系?”
“可老简亲王、嫡福晋、嫡子德塞,接二连三都没了。”静雾的声音发颤,“老简亲王是‘暴毙’,嫡福晋是‘急病’,连刚袭爵的德塞,都在端敏公主出嫁前‘夭折’,死得一个比一个蹊跷。最后呢?爵位落到了杭氏的儿子手里。”
八福晋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疼得她倒吸口凉气:“你的意思是……杭氏动手脚?”
“不然呢?”静雾抬眼,眼底蒙着层水雾,“一个庶妾,凭什么让嫡系一脉死得干干净净?可皇家查了吗?查了,但没证据。端敏公主闹过,太后也发过脾气,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那我额娘呢?”八福晋抓住关键,声音都变了调,“她是生我时难产去的,难不成也跟杭氏有关?”
静雾别过脸,望着窗纸上的冰花,声音轻得像叹息:“您阿玛赌博被问责,您额娘就动了胎气,去了半条命生下您后,她曾与我说,,要等您长大才能闭眼,但杭氏的女儿挑在您额娘刚能下床时上门,隔着帘子说了半炷香的话。转天,格格就水米不进,太医说‘悲恸攻心’……”
福晋猛地拍向榻桌,茶盏“哐当”翻倒,滚烫的茶水溅在她手背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杭氏要是真有这本事,敢在皇家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这么多年?”
“她藏得深。”静雾的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老简亲王死时,她哭成泪人,说‘愿随王爷去’;嫡福晋没时,她守在灵前磕破了头;德塞夭折,她甚至要去殉葬——所有人都说她‘情深义重’,谁会怀疑一个哭红了眼的寡妇?”
“但皇家怎会无疑心?”静雾垂眼,声音轻得像落雪,“杭氏的儿子、孙子轮流坐简亲王的爵位,可她自己呢?到如今还是‘庶福晋’的名分,连个‘侧福晋’的尊荣都没捞着——这便是皇家的敲打,是说给天下人看的:这一脉的富贵,来得不那么干净。”
八福晋盯着静雾,忽然笑了,笑声又冷又硬,震得烛火突突跳:“好一个‘情深义重’。我倒要看看,这佛堂里的老虔婆,能藏到几时。”
“老安亲王当年查到过些影子。”静雾从怀里摸出个边角磨烂的锦囊,锦缎褪色成灰黄,“他说杭氏的女儿探望您额娘时,带了支珠钗,钗头嵌的不是珍珠,是‘愁肠草’的粉末,闻多了能乱人心智。可等他想去查,那支钗早被当‘不祥之物’烧了,连经手的丫鬟都发卖去了关外。”
八福晋一把抢过锦囊,抖出里面的纸卷——字迹潦草,墨迹发乌,写着“杭氏原是……”后面的字被水洇了,只剩模糊的“江南”二字。
“郭罗玛法……”她指尖抚过那半残的,狠狠将纸卷拍在案上,茶盏被震得跳起,滚烫的茶水泼在腕上。
静雾又道,“老主子上战场前,特意把府里的暗桩全撒了出去,说要查杭氏的根!还说要给孝庄太后递密折,说这女人‘形迹诡异,恐为祸宗藩’……结果呢?”
“老主子死了,密折没了,暗桩要么失踪,要么疯癫——”静雾低垂着头,将埋在心里几十年的秘密都抖露了出来。
“她女儿探过我额娘,我额娘死了;她儿子跟郭罗玛法同营,郭罗玛法死了,她儿子倒靠军功坐稳了亲王位!”八福晋霍地站起,红裙扫过炭盆,火星子溅在裙摆上却浑然不觉,“哪来那么多巧合?是她!一定是她!”
静雾将她揽进怀里,只觉怀里的人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带着滚烫的温度。“主子慎怒……”
“我偏要怒!”八福晋挣脱开,眼底的泪还没干,嘴角已勾起抹狠厉,“我要把简亲王府翻过来,把杭氏那老虔婆从佛堂里拖出来,让她看看,安亲王的外孙女还活着!”
夜里胤禩回屋时,正撞见八福晋趴在榻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帕子被攥成个湿团。他刚解下披风,就被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拽住:“爷……”
八福晋抬起头,眼泡肿得像两颗红桃,睫毛上还挂着泪,瞧着可怜巴巴的。“今儿去七哥府,见七嫂的肚子那么大,心里……心里堵得慌。”
往他怀里蹭了蹭,声音软得像棉花,“五嫂给了张《辟火图》,说她就是靠这个怀上的,爷……咱们也试试好不好?”
胤禩一愣,接过她递来的纸卷——上面画着些歪歪扭扭的小人,看着就像市井骗钱的玩意儿。
刚想皱眉,就被八福晋按住手,指尖还带着泪痕的湿意:“我今儿还喝了‘暖宫汤’,太医说对症呢……”
“简亲王府嫡女送来的药?”胤禩刚皱起眉,就被她拽着往榻边走。
八福晋的红裙扫过他的手腕,带着股急切的热意:“试试嘛……不然我总惦记着,更难怀上了……”
边说边往他怀里钻,眼角却飞快瞥了眼门口——静雾正借着添炭的由头,悄悄退了出去,临走时往墙角的阴影里递了个眼色。
胤禩无奈,只能从了她。
“……明慧,轻点……嘶……轻点……”
“轻什么轻?非得重重落下才行。”
“可,可这般上下颠倒……”
“有用就行。”
墙角的阴影里,一个穿黑斗篷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滑出去,避开巡逻的兵丁,贴着墙根往安亲王府后门走。斗篷下摆扫过积雪,只留下一串浅痕,很快被新雪盖住。
雍郡王府的书房里,宜修正对着棋盘落子。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影,黑子落在“天元”位,稳稳镇住全盘。
高无庸的亲信跪在地上,声音压得极低:“静雾嬷嬷去了安亲王府后门,跟一个瘸腿的老仆交了东西,看形状像个锦囊。”
宜修拈着棋子的手顿了顿,指尖的凉意透过玉棋子渗进来,棋盘上交错的黑白子,将白子落在黑子旁边,恰好形成个微妙的夹击。
“知道了。”她淡淡道,“告诉查弼纳,盯紧简亲王府的佛堂——那位杭老夫人,怕是要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