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的暖阁里,鹿肉脯的香气混着糟鹌鹑的醇厚,在烛火里蒸腾。宜修亲自给静雅师太布菜,三福晋正跟温宪说笑着什么,逗得小姑娘脸颊绯红。
甘佳?元惠提着酒壶穿梭各桌,昨夜背的场面话此刻说得溜熟:“我家福晋说,各位能来是给天大的面子,这杯酒,妾身替主子敬了!”
她侄女甘诗语入选伴读的事定了,是以脸上的笑比谁都真切,连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光。
福晋真好,总给她出风头的机会,还不忘照拂她母族!!
年世兰捧着酒杯,眼睛却瞟着碟子里的鹿肉脯。这丫头素来不爱吃素,此刻却被静雅师太的话勾住了神:
师太说城外流民住的木屋里,都供着各位福晋的生祠牌位,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她悄悄拽着侄女年玉华的袄袖:“原来做好事,真能被人记一辈子?”
饭后移到厅堂听经,戏班子唱了新排的《福寿全》,杂耍班子变的“活人戏法”惹得女眷们拍手叫好。温宪看得最入迷,巴掌拍得通红,直到三福晋拽她袖子才发觉戏散了。
临走时,三福晋拉着宜修的手说:“十六日进宫,我来叫你一同去。”宜修笑着应了,目送她们的马车消失在暮色里,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像支渐行渐远的曲子。
剪秋正收拾着礼盒,见宜修望着马车去向出神,打趣道:“主子这一日,倒比皇上还忙。”
宜修忽然嗤笑一声,指尖捻着帕子上的流苏:“你还是想得太简单。皇上忙的是天下事,我啊,眼睛只能瞧见这后宅的方寸地罢了。”
“后宅事也是天下事呢。”剪秋这话接得又快又巧,逗得宜修愣了愣,随即摇头笑了——这丫头,越发会说话了。
回程的马车上,年世兰还在念叨《福寿全》里的花枪,直到杨氏伸手敲她脑门:“再不回家,明儿给齐府的帖子就要错过了。”
“过了元宵就让你们来长住,到时候天天能看戏。”杨氏替她拢了拢披风,语气软了些,“可要是惹了福晋不快,仔细你的皮。”
年世兰哼了一声,小下巴翘得老高:“福晋才不会生气呢。”话虽如此,还是乖乖被拉上马车。车帘刚放下,就拽着年玉华的手晃:“十六那天咱们早点来,我要瞧瞧瑶华院的秋千是不是比家里的高。”
车外,赵晴怜正被她娘数落:“方才给福晋请安时,你那眼睛往哪儿瞟?钗子歪了都不知道!”小姑娘捂着被敲的额头,偷偷往雍郡王府的朱漆大门望,心里把那些赤金点翠的小簪子数了又数——四福晋给她插的那支,上面的珍珠圆得像颗小月亮。
佟佳?檬英被奶嬷嬷抱上马车时,还在念叨:“额娘,女先生会教点茶吗?我瞧见桌上的银壶了……”纳兰氏拍着她的背,一遍遍叮嘱:“见了福晋要垂着眼,说话别蹦蹦跳跳,夜里起夜得叫人……”
唯有瓜尔佳夫人的马车里,气氛凝重得像块冰。她反复琢磨着宜修送别时那句低语“无债一身轻”,眉头皱得像团乱麻。回到府里,见雄勇公正翻着账册,忙把这话学了一遍。
雄勇公“啪”地合上账册,指节在案上敲得咚咚响:“二十万两!前年借的军饷,原想拖到秋狝后再还,如今看来……”他猛地起身,拽着儿子永谦就往书房走,“这钱得赶紧还,还得让皇上知道咱们是主动还的。”
永谦愣着:“父亲,咱们铺子的银子要下月才到……”
“去把库房里那批南珠和武器当了!”将军打断他,“纯悫公主下嫁前,咱家得清清爽爽的——四福晋这话,是敲警钟呢。”
另一边,纳兰氏揣着宜修给的烟丝和披风,踩着月色往佟府去。刚进垂花门,就听见上房里一片笑语。佟老夫人正举着件石青刻丝袄子,跟妯娌们说:“瞧瞧这针脚,四福晋亲自挑的花样,比宫里绣娘的手艺还细。”
纳兰氏规规矩矩行了礼,把暖手炉和烟丝递上去:“四福晋说,知道老夫人夜里看书冷,这个填了鹅绒,最是暖和。”
佟老夫人摸了摸暖手炉的厚度,笑得眼尾的褶子都堆成了花:“还是这孩子贴心。”等众人散去,她才对身边嬷嬷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佟国维带着一身酒气进来,老夫人夺过他的烟杆,填上宜修给的烟丝:“尝尝?外孙媳妇的孝心。”
佟国维的烟杆顿在唇边,照例要老夫人给他烫脚。老夫人瞥着他,慢悠悠说了两件事:
一是让贵妃的亲娘刘姨娘去儿子府上荣养,“贵妃这些年在宫里不容易,让她娘安安分分颐养天年,也能安贵妃的心”;
二是岳兴阿家的来说,四福晋提点她“无债一身轻”。
“咱们家哪有外债?”老夫人话音刚落,就被佟国维闷声打断。
“还不是您生的那个孽障!”佟国维吐了口烟圈,赤脚在踏脚凳上蹭来蹭去,“前几年扣了你侄女的嫁妆,给岳兴阿凑了银子;隆科多那厮养小妾银钱不趁手,竟偷偷给国库打了欠条!”
老夫人手里的茶盏“当”地磕在桌上:“我说李四儿怎么日日金钗银钏的!这事儿要是捅出去……”
“我去趟隔壁府!”佟国维猛地起身,披风扫过案上的账册,“这浑水,不能让他把全家拖进去。”
月上中天时,雍郡王府的瑶华院还亮着灯。怀安坐在窗边,手里捏着宜修给的玉坠子,暖融融的月光洒在她脸上,映得那双曾布满愁苦的眼睛亮晶晶的。
剪秋端来燕窝,笑着说:“姑娘放宽心,初八那日,齐国公老夫人定会替你把嫁妆问个明白。”
怀安点点头,望着窗外的红梅出神。她不懂什么国库欠款,也不知道佟府的风波,只觉得这王府的月亮,比平郡王府的亮多了,连风里都带着淡淡的梅香。
宜修站在廊下,听着各院传来的更声,手里转着枚玉扳指。李嬷嬷凑过来:“主子,佟府那边动了,法海府的灯刚亮。”
“知道了。”宜修望着天边的寒星,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这年节,原就该热闹些。”
夜风卷着梅香飘过,远处隐隐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这盘棋,才刚下到中局呢。
法海瞧着佟国维去而复返,鼻尖忽然一痒,打了个寒颤。他揉着眉心放下《论语》,无奈开口:“又怎么了?”
哐当——茶果盘掀翻在地,佟国维觑着法海铁青的脸色,吓得直接哭喊起来:“法海,隆科多那混小子……竟从国库借了四十万两!”
他搓着手,眼神躲闪:“四福晋那边递了话,说什么‘无债一身轻’,这不明摆着敲警钟?你弟弟……还得你管管。”
法海“嗤”地笑出声,茶盏在案上磕出轻响。佟佳氏出了太后、皇后,号称“佟半朝”,难道还差着隆科多一口饭吃?竟要靠借国库的银子养小妾,还是四十万两。
这浑账东西,是嫌佟家的名声太干净?
“送他去死。”法海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眼神却利如刀锋,直剜得佟国维缩起脖子,再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