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佳·茂景刚要谦辞,却见云祺眉宇间凝着愁绪。
宜修试探问:“表弟可有忧虑?”
云祺看向父亲,语气带着无奈:“福晋施恩,我岂会忧虑?只是昨夜查账,账面最多三十万两,如今却有四十二万两,阿玛莫不是又做了掮客,掺和走私?”
见宜修不解,云祺忙解释道,“阿玛早年为凑经商资本,与弗朗机人合伙走私。前些年借二伯在兵马司的差,暗地采办物资供弗朗机人海运。这两年经我劝说已收敛,怎料……”
“海禁”二字猛地撞入宜修脑海。大清海禁虽比明时稍松,却仍严苛。
顺治时为断郑成功物资,禁帆船入海口;康熙二十三年收复台湾后,才开广州、漳州、宁波、云台山四口岸,却仍设诸多限制。佛山洋商组织虽盛,澳商借税收恩免挤压英商,京城商贾若与“红毛番”“大西洋”往来,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事。
宜修指腹细细摩挲茶盏,眸色沉了沉:“舅舅可知,去年宁波口岸查获的弗朗机走私船,船上有兵马司火印的铁器?”
茂景脸色骤变:“福晋怎知……”
“那船主,是八爷府上包衣的远亲。”宜修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若有心人,知晓孟佳氏与弗朗机人往来,再攀扯到二舅舅在兵马司的差事,你说,皇上会如何处置?”
云祺吓得腿一软,忙拽着父亲衣袖:“阿玛,快停了吧!”
茂景额上冒汗,颤声道:“福晋救我!”
“救你不难。”宜修放下茶盏,“但本福晋有更深的谋算,你且安心。”
云祺忙拉着阿玛跪下,多谢宜修为孟佳氏筹谋。
宜修想起上一世魂随弘历所见,乾隆朝洪任辉告御状,引《防夷五事》出台,一口通商、外商受限,更兼官吏压榨十三行,对外贸易凋敝。
如今孟佳?茂景凭走私多凑十二万两,足见海禁贸易暴利。眸中精光一闪,看向茂景:“三舅,若您入一趟牢狱,能换孟佳氏抬旗入上三旗,省二十年蹉跎,您愿吗?”
茂景与云祺惊得目瞪口呆,异口同声:“真的?”
见宜修点头,父子俩连连应下。以一时牢狱换家族崛起,这笔账稳赚。
宜修却不揭谜底,只道:“先应付完颜大人,后续听我安排。”
正说着,门外小厮通报:“府外来了个姓王的管事,说受完颜大人所托,来给福晋回话。”
宜修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完颜?查弼纳果然来了,还换了身份,对茂景父子道:“贵客到了,你们且随我见见吧。”
剪秋取来银锭,三枚沉甸甸递与描冬,一枚给了颖儿。
描冬忙拉着颖儿叩首:“奴婢谢过福晋,定当再接再厉。”
宜修未置一词,扶剪秋往前厅去。
御下之道,恩威并施方为妥帖,断不可一味迁就。
宜修坐于屏风后,悠悠道:“都说官场千变万化,千人千面,大人这身装扮,倒悟透了其中诀窍。”
查弼纳拱手行礼,脸泛红晕:“福晋见谅,如今户部清亏,京城暗斗不断,为不扰福晋筹谋,臣只得掩人耳目。”
宜修点头示意云祺上前,将主场让与这对岳婿。查弼纳先考云祺学问,见他虽学识一般,却谈吐有度、阅历不俗,暗忖:抛开出身,这女婿不算差,也难怪雍郡王福晋会选他。
待二人寒暄毕,宜修才从屏风后走出,指了指桌上木盒:“完颜大人,四十二万两银票在此。”
查弼纳一愣:“福晋这是……”
“且收下吧。”宜修笑着点头,让他只管收下。
完颜·查弼纳再不纠结,郑重收下盒子。他出身满洲大族,虽有救驾之功,却愁于无政治资金。官场历来“没钱难行”,若要上下打点、拉拢官员,这笔银子恰是久旱甘霖。
更妙的是,孟佳氏经商口碑好,又即将结亲,这钱无论是作聘礼还是通融款,都干净无风险。查弼纳捧着盒子,眉开眼笑,先前对云祺出身的芥蒂,早抛到九霄云外。
“大人可拉拢中下层官员,却万不可与明珠、高士奇等老狐狸打交道。”屏风后忽传宜修声,“他们手段太高,这四十二万两,连给他们搭戏台都不够。该避锋芒时需避,莫学蚍蜉撼树。”
查弼纳心头一凛,忙躬身道:“奴才明白,不该碰的人,绝不沾边。”
早觉宜修深不可测,此刻更坚定了追随之心,与这般人物为敌,无异于自寻死路。
宜修“嗯”了一声,身形微倾:“您是聪明人,便是无我提醒,也能想明白。”见查弼纳眼神闪烁,似有话要说,便挥手让茂景父子退下,“有话但说无妨。”
“高士奇、魏东亭近日频频与李光地、曹寅碰头,恐有异动。”
查弼纳压低声音,“更忧心的是,文人们纠集起来,要让给事中、御史打头阵,叫停追缴欠款,还打算弹劾雍郡王带十爷、十三爷盘踞江南不回……福晋,若不动作,恐郡王遭群攻,后患无穷!”
宜修却挥了挥手,语气冷漠又自信:“不必。声东击西,实虚相间,帝王心术岂容朝臣轻易揣测?”
胤禛在江南整顿河道漕运,这可是帝王心头大事,皇阿玛怎会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她早知晓胤禛行踪,漕运河道积弊已久,胤禛敢以前程相拼,康熙必护着他。那些文人弹劾,看似来势汹汹,实则是给康熙递把柄,让他借机敲打结党之人。
查弼纳恍然大悟:“福晋是说,皇上有意借弹劾,清理朝堂结党之风?”
“不然你以为,为何明珠、隆科多催款催得紧?”宜修轻笑。
康熙要的,是让官员们选,要钱,还是要权?要结党,还是要江山?
胤禛在江南稳住漕运,便是握住了大清的粮袋子,谁动他,便是动皇阿玛的根基。
查弼纳额头冒汗,愈发敬畏:“奴才懂了,定守好本分,不掺和文人之事。”
宜修对完颜?查弼纳的提醒颇为满意,笑道:“您有心了。只是‘不做便不错’,冷眼瞧他们折腾到竹篮打水,便是稳妥。”见查弼纳面露了然,又道,“有两件事需您办:其一,齐方起既入王士祯眼,您多上心,助他科举出彩。莫让他负了贵人期许,错失大造化。”
查弼纳心头一震:贵人?大造化?莫非这少年能攀龙附凤?忙躬身应下。
“其二,满洲镶黄旗高斌、松阳县令蒋世勋、翰林院富察?福敏,照拂一二。”宜修语气不容置喙。
查弼纳虽未闻此三人,却也恭敬应“嗻”。
回头打听清楚,卖个人情提拔便是,横竖不费事儿。
午膳时分,宜修让孟佳氏父子招待查弼纳,自回长乐苑陪幼子。
酒过三巡,查弼纳拍着胸脯保证提拔云祺,茂景父子笑得合不拢嘴,双方心照不宣:往后互为依仗,共攀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