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透过雕花木窗,榻前的铜鹤香炉里,檀香燃到尽头,只剩一缕细烟挣扎着往上飘,混着帐幔间散不去的苦药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法喀撑着枯瘦的胳膊,两鬓的白发被冷汗濡湿,贴在颧骨凹陷的脸颊上,强忍着喉间翻涌的腥甜,伸手抓住尹德的手腕,那力道之大,不像是个缠绵病榻多年的人。
“过两年,我也该走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字字清晰,“走之前,定要拉着阿灵阿那杂种一起,往后钮祜禄一族的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
尹德的手腕被攥得生疼,他低头望着法喀枯槁的手,那手上布满老年斑,喉头哽咽,刚要开口劝,就被法喀狠狠打断:“听我说,别插嘴。”
法喀喘了口气,咳得肩膀剧烈起伏,眼底却亮得惊人:“你要记住,务必稳住。皇子夺嫡的浑水,别去蹚。一门心思教好弘晖、弘春两位皇孙,再好好培养族里的后辈。夺嫡的水太深,你看不懂也把不住,但皇孙里谁是真金、谁得圣心,明眼人一看便知。”
眼神飘向窗外,似是穿透了院墙,看到了深宫与朝堂,法喀咳咳好几声,面色涨红:“毓庆宫那几个皇孙,早年还能借着太子的名头闹点动静,现在呢?太子宁愿疼亲手养大的侄子,也懒得管那些庶子。你当他是糊涂?他清醒得很。”
“前年太子妃莫名流产,你以为只是后院争风吃醋?”法喀突然凑近尹德,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彻骨的寒意,“自那以后,太子只宿在太子妃宫里,对后院那群女人冷得像冰。你在皇宫守卫那么多年,轮值时没瞧见那些悄悄递出去的药渣?没听见那些宫女太监的窃窃私语?他早看清了宫里的腌臜事,也看清了谁才是能帮他稳住储位的人。”
尹德浑身一震,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自己在宫中当差多年,确实见过不少蹊跷事,可从未往深处想,此刻被法喀点破,那些零碎的片段瞬间串了起来——
太子妃流产后,毓庆宫的侍卫换了一批,后宫往来的赏赐也少了大半。
尹德猛地抬头,怔怔地望着法喀,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被骂了十年“失势废物”的三哥:“三哥,你……你根本没真正离开过朝堂,宫里宫外的事,你都了如指掌,对不对?”
法喀喉间又是一阵腥甜,偏头咳出几口血沫,用帕子随意擦了擦,猩红的血迹在白帕上格外刺眼,看向尹德的目光里,终于多了几分赞许:“总算,还没蠢到底。尹德,咱们这一脉的将来,全靠你了。”
“三哥!”尹德再也忍不住,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终于彻底明白,三哥今日不是简单的叮嘱,是在交代后事。那藏在眼底的死志,早已生根发芽,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破土而出。
法喀伸出枯瘦的手指,笨拙地抹去尹德眼角的泪,语气里竟带着几分宽慰:“别哭。原以为我这辈子,就得背着那泼脏水烂在这院子里。现在能死前为家族再尽一份力,把污名洗干净,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冷硬:“阿灵阿那杂种死后,你得把他那一房彻底从族里摘出去。尤其是他那个福晋,整天为她姐姐、外甥四处蹦跶,搅得族里不得安宁。她和她的孩子,绝不能留在钮祜禄氏的族谱上。”
尹德点头,法喀又接着道:“你能连升三级,再入朝堂,靠的是四福晋的铺路。她视阿灵阿为敌,咱们如今和她利益绑在一处,管她是敌是友,只要能振兴家族,便是同盟。这个道理,你懂吗?”
“我懂。”尹德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攥紧法喀的手,“可三哥,你就不能……再等等?或许还有转机。”
“等?”法喀嗤笑一声,笑声牵动了肺腑,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躺在这床上,日复一日地等死,早就等够了。早晚都是死,能拉着阿灵阿那杂种垫背,既能送盟友一份大礼,又能消我心头之恨,这买卖,划算得很!”
尹德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立在角落的策定。少年垂着头,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死死攥着衣角。
三哥这是铁了心要捧自己接家主之位,策定这孩子,今后在族里又该如何自处?
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法喀冷冷地扫向策定,语气里没有半分温情:“尹德,你记住,只要能让钮祜禄氏昌盛,任何人都可以被牺牲。你大姐是,我是,策定这孩子,也是。”
策定的身子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法喀收回目光,继续对尹德说:“皇上绝不会让我这一房再冒头。当年阿灵阿诬陷我时,我故意让你和富保置身事外,就是算准了,总有一天,我和他两败俱伤后,你们能接过阿玛的爵位,撑起这一族。”
尹德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从阿灵阿泼脏水的那天起,三哥就布下了这盘棋。
自己和策定,从来都不是偶然被选中,而是家族延续的既定棋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腾,缓缓点头:“三哥,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法喀的气息渐渐平稳了些,尹德趁机问道:“三哥,如果当年阿灵阿诬陷你的时候,你早一步摊牌,他没能成功,会怎么样?”
“那被圈禁的,就是他阿灵阿。”法喀毫不犹豫地回答,语气里带着世家子弟的倨傲,“钮祜禄氏根基在这儿,就算少了我,少了他,照样是京城顶尖的权贵。你能想到这一层,说明我没看错人。”
尹德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三哥说的是实话,却还是忍不住心寒。这就是世家,亲情、脸面,在家族兴衰面前,都轻如鸿毛。
沉默片刻,再抬头时,尹德脸上的悲戚已荡然无存,只剩一片肃穆:“三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法喀看着他,惨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笑容里满是悲戚,看得尹德心头一紧。“当年皇上要打压我,我早有预料。”
法喀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怅然,“我本想慢慢布局,等时机成熟再和阿灵阿摊牌,没想到他那么急,急着夺爵,急着踩我上位,手段还那么阴毒下作。”
“你看他现在,爵位有了,圣宠有了,接人待物总是一副温和笑脸,可你问问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谁真心跟他来往?”
法喀嗤笑一声,满眼不屑,“大家都把他当成真小人,谁对上他,不是步步提防。若不是皇上怕老十立起来,又想分化咱们钮祜禄氏,他早就死八百回了!”
说着,法喀紧紧抓住尹德的手,语气重如千钧:“这是三哥最后教你的——人在矮檐下,该低头时就得低头。为了钮祜禄氏,将来就算受再大的屈辱,也得忍着。”
“学会蛰伏,才有翻身的机会。”
尹德的眼泪又一次落下,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声音铿锵有力:“弟弟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