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法喀松开手,摆了摆手,“两天后的谢恩宴,你带着福晋和女儿去。不管四福晋让谁作陪,你都得拿出钮祜禄氏的体面,不卑不亢。临走时说一句,盼着两家常来常往,剩下的,让女人们去周旋就好。”
尹德再磕了个头,起身时,眼圈依旧泛红。他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法喀,转身大步离去,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法喀急促的喘息声。他抬了抬手,对着角落里的策定虚弱地说:“过来。”
策定快步走到榻前,蹲下身,仰头望着父亲。他的眼眶通红,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阿玛,您……您还有多久?”
他多想让父亲活下去,哪怕父亲常年卧病,哪怕府里冷清,至少他还有个依靠。可他知道,父亲心意已决,死亡于他而言,不是终结,是解脱。
法喀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头。他的手很凉,策定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又立刻稳住身形,任由父亲的手在自己发间摩挲。“若无意外,两年吧。”法喀的声音很轻,“等皇上不再盯着牛痘的事,不再查咱们钮祜禄氏到底掺了多少,我就带着阿灵阿,下去见你玛法。”
策定咬紧牙关,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眼眶里的泪在打转,却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他知道,自己不能哭。父亲把家族的隐秘都告诉了他,把他当成了真正的钮祜禄氏子弟,他得撑住。
“阿玛,”策定深吸一口气,声音虽抖,却透着一股少年人的倔强,“您放心,这两年,儿子会好好帮着尹德叔叔打理族里的事,会盯着阿灵阿,绝不让他再给家族惹祸。”
法喀看着儿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温情,随即又被浓重的疲惫覆盖。他点了点头,缓缓闭上眼,喉间的咳嗽声渐渐低了下去。帐幔垂下,遮住了他的脸,也遮住了那抹交织着悲壮与释然的神情。
窗外的残阳彻底落了下去,殿内的光线越来越暗。
策定跪在榻前,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躲在父亲身后的孩子。
钮祜禄氏的荣光与沉重,早已悄无声息地压在了他的肩上,和尹德叔叔一样,和无数个为家族牺牲的先辈一样,他的一生,终将为这个姓氏而活。
帐幔低垂,将外界的暮色彻底隔绝在外,只剩一盏残灯立在榻边,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法喀枯瘦的脸。
法喀侧过身,枯瘦的手费力地抬起,落在策定的肩上,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策定,你六叔不会亏待你的。他往后要扛起振兴钮祜禄氏的担子,你得好好帮他站台,这不是为他,是为了整个家族。”
策定的肩膀微微发颤,再也忍不住,眼泪砸在青砖上,溅起细小的水渍,哽咽着说不出话。
法喀看着儿子哭红的眼,眼底闪过一丝疼惜,又很快被决绝覆盖,轻轻拍了拍策定的背,“不是阿玛不想为你谋家主之位,实在是这位置太沉了。”
喉间涌上腥甜,强咽下去,“要忍常人不能忍的辱,扛常人不能扛的重,才能成常人不能成的事。”
“阿玛忍了一辈子,从孝昭皇后离世,到被阿灵阿泼脏水,再到闭府苟活,这苦,阿玛不想你再受。”
策定猛地抬头,泪眼汪汪地哭出了声:“阿玛,您走了,额娘和妹妹们怎么办?两个弟弟还小,他们的前程在哪?儿子…… 儿子怕自己担不起来这个家啊!”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年少的肩膀缩着,满是惶恐。
法喀的手指摩挲着策定的发顶,“你额娘虽是继母,这些年待你和弟妹们却是真心的。” 他缓缓道,目光飘向帐外,“太子如今虽显颓势,但根基未动,不是轻易能被拉下来的。四阿哥与太子兄弟情深,就算将来真有变数,你额娘是赫舍里氏的人,太子不会坐视赫舍里氏出事,你们自然也能安稳。”
说到康熙与太子,法喀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讥讽,低声嘀咕:“哪有亲爹把儿子当木偶养的?恨不得一辈子攥在手里,这样的父子情分,早晚会出问题。”
法喀收回思绪,用力拍了拍策定的肩膀,语气重了几分:“你是长兄,长兄如父。这些年,阿玛卧病在床,是你带着弟弟妹妹们熬过来的,替额娘分担,教弟弟读书,护妹妹周全。阿玛看在眼里,信你能撑住这个家,只要你在,这个家就散不了。”
策定抹掉脸上的泪水,胸腔里翻涌的委屈与惶恐渐渐被一股韧劲取代,望着阿玛惨白的脸,想起这些年府里的冷清,想起弟弟们期盼的眼神,想起妹妹们偷偷藏起来的糖果,重重地点了点头:“阿玛,我会努力的。我一定照顾好弟妹,一定帮六叔振兴家门!”
他何尝不想留住阿玛,可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家早已被皇上的忌惮缠得喘不过气。
阿玛活着一日,皇上的疑心就多一分,他们这一房就永无出头之日。
阿玛必须死,这是洗刷污名、换家族生机的唯一出路。
这个道理,他早就在无数个被人嘲笑的日子里想透了。
法喀看着儿子眼中的坚定,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暖意。,“阿玛原本只想就这么背着污名等死,没想到四福晋竟看中了咱们这一脉。”
“她如今只是个皇子福晋,看似不起眼,可阿玛看得准,等将来天变了,她必会是母仪天下的人物。咱们这一支能不能翻身,全看她了。”
策定愣住了,没想到阿玛对四福晋的评价如此之高。
“阿玛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法喀的声音弱了下去,“我在时,你有难题,阿玛还能帮你参谋;我走了,你孤身一人,必须找个靠山。”
“雍郡王夫妻,就是你最好的门主。他们能帮你谋划前程,替你挡住外面的风霜,你一定要好好与他们相处。”
“阿玛……” 策定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说阿玛自私也好,懦弱也罢。” 法喀笑了笑,透出了一丝难得的释然,“为了你,为了家族,阿玛必须像你大姑当年认鳌拜为义父那样,做一次牺牲。有些时候,个人的命,本就该为家族铺路。”
“人早晚都要死的。若早死一步,能洗刷污名,能为子孙铺就坦途,那就是值得的。策定,你要记住这话,将来也要告诉你的子孙 。 钮祜禄氏能传承百年,靠的从来不是某个人的荣光,而是一辈辈人的隐忍与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