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咸福宫,银丝炭在暖炉里燃得温顺,火苗舔着炉壁,映得鎏金器皿泛着柔光。
贵妃身着月白绣玉兰花宫装,鬓边珍珠步摇轻晃,夹起清蒸鲈鱼腹肉剔净细刺,搁进康熙玉碟:“皇上尝尝,今儿这鱼蒸得鲜透,没半点腥气。”
鲈鱼的鲜混着姜丝清冽,漫满整座宫殿。
贵妃舀了碗奶白鱼汤,撇去浮油递上,声音柔得浸了水:“皇上,臣妾四姐近来身子不适,总念着女儿月落的婚事。那丫头是八公主伴读,您先前见过的。”
康熙握着汤碗,掌心暖意融融,脑子里翻遍朝堂奏折与阿哥请安的模样,偏没半点“月落”的印象。
可想起阿灵阿抹黑法喀殃及佟佳氏,如今贵妃特意提起,说“不记得”未免凉薄。
康熙呷了口汤,鲜味儿化开,含糊应道:“佟家姑娘不能委屈,有合适人选递牌子来,朕下旨便是。”
圣旨赐婚的分量,贵妃自然懂,眼底亮了亮:“巧了,还真有个不错的,是老四家举荐的,十福晋牵的线。”
“老四家还爱做媒?”康熙放下汤勺,敲着碗沿笑。
贵妃应着,绞起袖口玉扣,话头陡然转:“可不是,她就是爱当红娘,图点谢媒礼,也图点好名声。”
“汤淡了些。”康熙搁碗,贵妃盯着已经空了的碗,连忙递上湿巾伺候净手,半句再不敢提。
皇上心思比九曲回廊还绕,是防母族妻族抱团,还是怕儿子们借婚事勾结?但凡走得近些就敲打,半点活路不留。
这事还得让阿玛出面。
没几日,乾清宫的宁静被急促脚步打破。
佟国维红着眼圈“闯”进来,“扑通”跪在金砖上,膝盖撞地的声响沉闷响亮。
一把鼻涕一把泪,花白胡子挂着泪珠,在亮堂堂的地砖上蹭着:“皇上!老臣的四丫头,日子太苦了!”
康熙正翻漕运奏折,抬眼便见这“滚刀肉”演技,眼角抽得像打鼓。佟国维是亲舅父也是孝懿皇后之父,既不能当寻常大臣打发,也不能太当真。
“皇上,可怜可怜自家表妹吧!”佟国维捶着地面哽咽,“她闭府多年,为儿女婚事才求到老臣,臣只能来求您开恩!”
康熙脸沉了下来,眉头拧成疙瘩。
佟国维搬出“孝康章皇后”“孝懿皇后”,这两位是他心尖人,再多道理也没法硬拒。
“看在两位皇后的面子上,您就可怜可怜她!”佟国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康熙听得脑仁疼,朱笔快捏断了。
折腾一下午,他终是摆手:“起来吧。月落婚事朕准了,宗人府拟旨,她兄弟给个闲职。”
佟国维立马止哭,爬起来磕头谢恩,眼泪还挂在脸上,膝盖灰都顾不上拍。
康熙腹诽:隆科多那混不吝,原来是跟他爹学的,真真是一脉相承!
佟国维走后,康熙揉着眉心吩咐魏珠:“让弘晖去皇陵给孝懿皇后上香,明德让太子带着,瞧瞧她额娘仁孝皇后。”
翌日清晨,雍亲王府长乐院内,宜修被雀鸣惊醒,掀被便喊:“剪秋!什么时辰了?怎么不叫我?”府里还住着乌希娜格格,辰正才起实在不像话。
剪秋端着带花瓣的露水进来,笑着回话:“主子,辰正了。乌希娜格格被八福晋接去瞧九贝勒的蒙古神骏,几位阿哥也跟着去了,奴婢见您睡香没敢叫。”
宜修松了口气,扶着剪秋起身,捶着酸胀的腰嘟囔:“前几日宴会笑僵了脸,这几日还没缓过来,净是虚与委蛇的功夫。”
“往后应酬尽可让八福晋分担,她也乐意。”剪秋替她推拿,“挑件亮色衣裳吧,八福晋明艳,您穿素了,可不成。。”
“这话可不能明说。”宜修笑了笑,选了藕荷色绣海棠的衫子,“就这件,也应景。”
梳洗后宜修去库房,随手拿起两江总督送的金珠手串递给剪秋:“给八福晋带去,谢她照拂乌希娜。”这年头,这样好哄能办事的妯娌可不多。
礼才归整,李嬷嬷凑来小声禀报:“赵御史家管家传信,问您对他小儿子和乌希娜的婚事怎么看。”
宜修笑出声,指尖捻着手串:“人老成精,我前日随口提了句,他就凑上来了。”她望着紫禁城道,“婚事是好姻缘,不急。让强子回话,等我进宫问了贵妃再说。”
“枕风居、流云院那边都喜不自胜,”绣夏补充,“伊彤庶福晋听说妹妹嫁入钮祜禄氏,还送了胭脂水粉。”
“这门婚事正正好。”宜修点头,心里明镜似的——静姝嫁谁都是嫁,入钮祜禄氏既是施恩也是提点,顺我者昌,逆我者的代价,她整个家族都扛不起。
剪秋犹豫着禀报:“宋庶福晋传话,董格格和瑶庶福晋这个月没领月事带。”
“没准头的话也配来烦我?”宜修冷笑,“明儿让府医请脉,真怀上了也是喜事,该赏的少不了。”
剪秋和绣夏满脸担忧,宜修却不屑:“我儿子都能跑能跳了,别说两个,再来十个八个也不在乎。”
反正花的是胤禛的钱,多几个还能借着‘多子多福’剥削他,份例翻倍,多多益善。
等太子和老大出局,就给胤禛安排个“意外”断他十年子嗣缘。
登基后护着弘晖便塞“神医”,敢起歪心思就送几十个秀女,榨干他早死早超生。
正往外走,绣夏连忙跟上:“清风轩的依云庶福晋,府医诊脉说有孕一个多月了。”
宜修脚步猛地顿住,双眸微眯:“确定?”
“确定,脉象平稳。”
依云是张廷玉的亲表妹。
张廷玉如今深得圣宠,将来是三朝老臣,胤禛与他私下往来本就隐秘,这孩子一出生,天然沾着张廷玉的支持。
一旦暴露,太子废后胤禛必成众矢之的,胤祉、胤禩定会联手攻讦。
良久,宜修勾起一抹讥讽:“清风……这福气,够么?”
剪秋闻弦歌而知雅意,悄悄给丫鬟使了个眼色,低声吩咐几句。
阳光透过梧桐叶洒在青石板上,斑驳陆离。宜修拢了拢衣袖,脚步沉稳往前,眼底一片平静。这王府里的风雨,她见得多了,多一桩少一桩,不过是再添几分算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