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轳碾过晨露未曦的青石板,车帘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宜修抬手按住飘动的帘穗,目光掠过街角挑着幌子的早点铺。
脑中已将康亲王府的脉络捋得一清二楚。
康亲王的爵位传承,恰似府门前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落回了这位老福晋董鄂氏的儿孙手里。
董鄂氏虽被尊为“老福晋”,实则刚过不惑之年,是初代康亲王杰书的继福晋。
亲儿子椿泰在康熙三十六年杰书薨后袭爵,偏生命薄,前世康熙四十八年五月便撒手人寰,年仅二十七岁。这回要议亲的,并非椿泰一脉的女儿,而是他四哥巴尔图的一双女儿——梦娢与梦玥。
椿泰之子崇安去世后,正是巴尔图受胤禛旨意承袭了爵位,可他纵然长寿至乾隆十八年,八十岁高龄辞世时,爵位终究还是归了椿泰之孙永恩,连“礼亲王”的旧号都复了回来。
若说杰书是天掉铁帽子砸中的福气亲王,董鄂氏便是宗室继福晋里的第一人——
前头原配未留子嗣,她的儿子、孙子、曾孙代代袭爵,血脉真正做到了与国同休。
正因这份稳固,宜修执掌雍郡王府中馈以来,每逢宴饮从不敢落下这位老福晋,府中每个孩子的洗三礼,都特意请她亲自主持。
一来二去,两府走动得愈发亲近,宗室里那些眼尖的老福晋,也渐渐把目光投向了雍郡王府。
辅国公穆青的两个孙子平绶、常顺,得了胤禛照拂,先谋了西北道钱粮的肥差,不过两年就升了江南粮道臬台。
那般炙手可热的差事,谁看了不眼红?
于是乎,攀附的人渐渐多了。
有绕着董鄂氏打听她与胤禛喜好的,有捧着穆青探问用人偏好的,连带着胤禛在宗室里的境遇都悄悄变了。
往日胤禛总被排挤,胤禩备受追捧。
眼下安亲王、平郡王等虽仍站老八胤禩,可数十个辅国公、镇国公,再加上简亲王、康亲王这般的势力,都暗里给胤禛下了注。
宜修想起胤禛这两年的转变,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他哪是突然转性,肯由着自己年年办宴、入夏就去马球场“休养”,甚至亲自给各家公子下帖子赴宴?谢媒礼是小事,关键是借着女眷交际,人脉、人情、资源都悄无声息地攒了起来。
随着宗室态度转变,胤禛总算悟透了:
福晋办的不是宴会,是替他拉拢人心;福晋去的不是休养地,是帮他结交各方。若不是宜修推说落下风寒旧疾,胤禛怕是恨不得她日日在外应酬。
温宪公主、纯悫公主,连八福晋都被自家福晋笼络得服服帖帖,这般手腕,可不是谁都有。
某种程度上,自己是胤禛最稳妥的政治资本,儿子弘晖的前程、他的权势地位,乃至嫡子身份的稳固,哪样离得开自己?
福晋这般出色,偶尔被掐两下胳膊,不过是夫妻情趣而已,外人哪能明白。
马车停在康亲王府朱红大门前时,董鄂氏已带着人候在檐下,一袭天蓝绣福寿纹旗装,鬓边插着赤金点翠嵌珠簪,见宜修带着两个青年进来,目光在张添云、张文亮身上一扫便亮了。
二人身着石青儒衫,身姿挺拔,眉眼间带着书卷气,又有功名在身,当即笑开了花,快步上前拉着宜修的手:“可把你盼来了!快进府里坐!”
梦娢、梦玥两位格格站在祖母身侧,浅粉色旗装衬得面若桃花,见了生人,悄悄往祖母身后缩了缩,只露出半张泛红的脸。
虽不是董鄂氏亲孙女,却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巴尔图对这位嫡母也向来孝顺。
孙女婚事有着落,董鄂氏既对得住亡夫杰书的托付,又能和雍郡王拉近关系,怎么想都称心。
宜修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凑到董鄂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旁边的巴尔图福晋鄂卓氏听见:“这两位虽年少时顽劣过些,如今早已收心改性;父母都在江南,姑娘们嫁过去不用应付婆媳琐事。”
“再者,他们的功名是实打实考来的,爷没少亲自调教,将来前程有靠;至于聘礼,三大船只是开头,后头还有厚赠,这份诚意您尽可放心。”
“这俩丫头是积了福!”董鄂氏连连点头,越看张添云二人越满意,“有雍郡王亲自调教,将来必是能干事的,咱们两家这下更是亲上加亲了。”
“老福晋才是福气深厚,儿子孝顺,孙女乖巧,将来孙女婿又有出息。”宜修笑着捧了一句,话锋轻轻一转,“过两年您那十岁的亲孙女长大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媒人。”
“哟,你这是连我家小的都惦记上了?”董鄂氏被逗得哈哈大笑,拍着她的手背道,“你族里堂弟表弟多,倒会提前占着好人家!”
满室的笑声都轻快了几分。
宜修趁热打铁,说起后续安排:“他们的额娘和伯娘正收拾细软,约莫五月底就能到京。”
“到时候我亲自领来府里,让双方父母当面商量下聘、定亲的细节,再给孩子们置些田庄铺面,办完婚礼她们再回江南。”
“日后除非得了外放的差使,添云、文亮会带着媳妇长住京城,家里绝不掺和小两口的日子。”
鄂卓氏闻言,悄悄松了口气,端茶的手都稳了些。
女儿嫁过去能自己当家做主,不用看婆婆脸色,女婿是汉人的这点缺憾,倒也不算什么了。
董鄂氏瞥了儿媳一眼,笑着打圆场:“女儿要出嫁,做额娘的总免不了紧张,福晋别往心里去。”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宜修接过话头,目光扫过羞得耳根通红的张添云二人,“他们能入您的眼,该偷着乐才是。”
“这话在理!”鄂卓氏终于放开了笑,满堂欢悦中,宜修捧着温凉的茶盏抿了口,与张添云、张文亮交换了个眼神。
彼此都懂,这桩婚事成了。
傍晚回府时,宜修直接把二人叫到长乐苑的花厅,细细问起他们对婚事和前程的打算。
张添云、张文亮齐齐打了个千儿,语气里满是恳切:“谢福晋牵线,我等才能娶到三等辅国将军的女儿,将来前程,还望福晋多多照拂。”
宜修看着二人眼中按捺不住的激动,温声道:“都是自己人,不必见外。你们先跟着继祖、福成打理外头的庶务,等爷回来,再给你们定正经差事。”
这话一出,二人猛地抬头,透过雕花屏风盯着宜修的方向,声音都发颤:“嗻!”
他们哪能不激动?福晋这话,分明是要在爷面前替他们美言!
谁不知道雍郡王在福晋面前的模样,凡事都要好好商量,有福晋开口,还愁没有好差事?
到时候压过家里那些难缠的长辈,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宜修看着二人喜不自胜的样子,轻轻放下茶盏。
窗外暮色渐浓,檐角的宫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洒在阶前的兰草上,景色正好一派祥和。